在一个总让人失望的时代里，天才早逝或许是一种幸运

贾谊，西汉洛阳人，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政论家，世称“贾生”“贾太傅”。贾谊年轻时即以文笔才学闻名乡里，十八岁时被河南郡守召为门客，开始步入政治生涯。汉文帝登基时，被举荐为博士，一年后被提拔为太中大夫。因主张打击功臣集团而受打击排挤，后被外放为长沙王太傅。贬谪期间，心情抑郁，作《吊屈原赋》《鵩鸟赋》二名赋以自遣，是为汉代骚体赋的代表之作。三年后，被文帝召回长安，于未央宫宣室殿中问以鬼神之事。不久，转任文帝幼子梁怀王的太傅。公元169年，梁怀王坠马而亡，贾谊深感自责，不能释怀，于次年病亡。后世常将贾谊与屈原并称“屈贾”，一同作为怀才不遇的典型。除赋作之外，其政论文《论积贮疏》《治安策》《过秦论》皆是传世名篇，文采斐然、论证有力、见识卓远，为大汉王朝治国政策贡献颇多。

作者：教授

公元848年，即唐宣宗大中二年，唐朝著名诗人李商隐，受命赶往昭州就任郡守。昭州，也即今天广西平乐，在唐朝时乃南蛮边荒之地，对于有更远大政治抱负的李商隐来说，这绝非理想的任职之地。

大概在此时，李商隐难免自伤自怜，沉浸在抑郁不得志的痛苦心境中。他这一生，卷入朝廷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中，不受各方势力待见，仕途已然一眼就看到了天花板。他翻阅史书，追思先贤，无限心中感慨难以排遣，终于将一腔愤懑从笔尖喷涌而出，写下千古传唱的咏史杰作：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贾生》

诗作名为《贾生》，这个贾生就是西汉文帝时期的著名政论家、文学家贾谊。该诗所咏的故事，发生于公元前173年，即汉文帝七年。

图：贾谊画像｜图源@百度百科

那一年，被外放长沙三年的贾谊，终于被汉文帝召回长安。汉文帝在未央宫宣室殿中召见贾谊，但他们并没有谈时政、聊民生。此时汉文帝正对鬼神之事颇感兴趣，向贾谊询问鬼神本原。没想到这也根本难不倒博学的贾谊，他侃侃而谈，一直聊到夜半时分，文帝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在坐席中往贾谊的方向靠拢。

听完后汉文帝感慨万分：“朕已经好多年没见贾谊了，自认为才学方面可以超过他，如今看来还是远远不如。”汉文帝对贾谊依然评价极高。

按照常理推断，汉文帝既然如此看重贾谊，接下来就应该让“才调更无伦”的他留于中央、并委以重任了吧？该让贾谊在长安放开手脚、大展抱负了吧？

然而事情的走向，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不久之后，汉文帝却又将贾谊外放梁国，让其担任他的小儿子梁怀王的太傅，全权负责梁怀王的教育工作。随即贾谊走赴梁地上任，直到几年之后英年早逝，他再无机会返回长安，让后世无数人扼腕叹息、深为贾谊鸣不平。

图：汉文帝刘恒（公元前203年—公元前157年），西汉第五位皇帝（公元前180年～公元前157年在位）。汉高祖刘邦第四子，汉惠帝刘盈异母弟，母为薄姬。后元七年（前157年）驾崩于未央宫，庙号太宗，谥号孝文皇帝，葬于霸陵。汉文帝曾经亲自为母亲薄太后尝药，深具孝心，是《二十四孝》中“亲尝汤药”的主角。｜图源@图行天下

李商隐作《贾生》一诗，明写汉代旧事，实则以贾谊自喻，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拜这首咏史诗所赐，很多人对那段历史产生了很多误读。

第一种误读，认为贾谊是历史上不得志文人的代表，但也仅此而已了。这一种观点，只把贾谊看做后世那种舞文弄墨文人的典型，忽视了其作为天才政论家、政治思想家的一面。

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李商隐虽然文采没得说，写的诗也朦胧唯美，独树一帜，但要论政治才干和政治远见，怕是十个李商隐都比不过一个贾谊。他以贾谊自喻，属实是低估了贾谊、又高估了自己。历史上那么多哀叹自己怀才不遇的文人，恐怕只有贾谊一人无争议货真价实，他的的确确用行动证明过自己的政治才华。

第二种误读，乃是认为贾谊的不得志，作为一国之主的汉文帝难辞其咎。“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仿佛让人觉得汉文帝就是一不干正事的无道昏君。但其实，汉文帝一手开创“文景之治”，为汉武盛世打下了牢固基础，在史书中评价极高，是后世少见的明君。

图：文景之治是指西汉汉文帝（左）、汉景帝（右）统治时期出现的治世。文景时期，重视“以德化民”，社会安定，百姓也富裕起来。到景帝后期时，国家的粮仓丰满起来了，府库里的大量铜钱多年不用，以至于穿钱的绳子烂了，散钱多得无法计算了。是中华文明迈入帝国时代后的第一个盛世。｜图源@百度百科

那么，天才贾谊为何不受明君汉文帝的重用？

这背后的历史真相，得从头说起。

“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

一说起古代少年天才，得益于宋代王安石的名篇《伤仲永》，大多数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从小天赋异禀、长大后却“泯然众人”的方仲永。方仲永五岁时，不学而能赋诗，一时间震惊乡里。可惜后来沦为父亲的赚钱工具，没时间好好学习，白白浪费了天赋，终究这辈子没做出大成就。然而，早在其一千多年以前，同为少年天才的贾谊，命运截然不同，他已注定被写入史册。

贾谊是洛阳人。洛阳是汉朝五大都会之一，历史悠久、商贸繁盛，更何况洛阳处天下之中，四方通衢，各种思想文化容易汇集于此地，文教自古就发达。贾谊有幸生于洛阳，其天资聪颖，又有资源和机会接受良好教育，外加他本来就勤奋好学，所以在他十八岁时，就已经以文笔和才学闻名乡里。

西汉时的洛阳，属于河南郡管辖。当时的河南郡守，也就是河南一郡的行政长官，是一个叫吴公的人。此人史籍已失其名，只知道他姓吴，正是依仗他的提携，贾谊开始踏入仕途。

图｜©️尤山绘｜图源@学习用典网

相比于今天的省长、市长，汉朝时的地方郡守，其权力大得吓人。一郡之中，除了相当于副郡守的“郡丞”以及掌管一郡军权治安的“都尉”二职之外，其他郡中部属全部可由郡守自行征辟任免。也就是说，地方郡守几乎拥有郡中绝对的人事任免权。

当然郡守从外地空降任职，对于一郡地方的民情风俗了解有限，所以要实现良治，必然要依赖更熟悉地方事务的当地人才。因此他自行任免的部属，相当一部分都来会自本地。贾谊作为洛阳知名的天才，自然也在吴公的赏识征召之列。此时他才十八岁，搁今天也就刚刚高中毕业。

这位吴公虽然正史无传，但也绝非凡夫俗子。他和秦朝名相李斯是同乡，都是今天河南上蔡人，而且还跟随李斯学过法家治国之术，后来他政绩突出、官运亨通，高升至汉代九卿之一的廷尉，相当于今天的最高法院院长。这样有学识、有政绩的人物，识人眼光必然苛刻挑剔，像贾谊这样的毛头小伙能入他的法眼，已能显出贾谊的少年不凡。

至于贾谊在吴公郡治中所任何职，史所无载，但他一干就干了整整四年。这四年间，在贾谊的辅佐之下，河南郡政治清明、社会安定，治理水平被品评为天下第一。

图｜图源@360图片

时值汉文帝登基，吴公因治理之功被提拔为廷尉，他顺势就向朝廷举荐贾谊。可见至少在吴公看来，郡治有方这里面肯定有贾谊一份功劳，他已十分信赖和欣赏贾谊。刚登基就表现得求贤若渴的汉文帝，立马就任命贾谊为博士。贾谊时年二十二岁，差不多是当代人大学毕业的年纪。

所谓“博士”，主要职责是掌管图书典籍以及作为皇帝的顾问，任职条件极为严格，就任者无一不是“明于古今，温故知新，通达国体”，即通博有见识的大才。西汉时博士名额多至十人，其中不乏头发花白的长者。贾谊弱冠之年就当上了博士，史无前例，最初难免引起朝中物议。然而贾谊的表现，很快惊艳了所有人。

汉文帝经常让诸博士讨论各类问题，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政策形势，远如古史传说，近则风俗民情。有时候问题过于刁钻冷门，老先生们都瞠目结舌、无话可说，唯独只有贾谊，这天下好似没有他不懂不知的事，所有问题俱能引经据典、畅所欲言。

图｜©️尤山绘｜图源@学习用典网

史书上记载说：

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意思是说：人人都觉得，贾谊好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这样的情形重复个七八回，所有人都开始心服口服，觉得贾谊是不世出的天才。

对于这样世所罕见的天才，汉文帝自然喜欢得不得了，仅仅过了一年的时间，他就把贾谊提拔为太中大夫。当上这个“太中大夫”，便能够侍从皇帝左右，既要替皇帝解疑答惑、又要为皇帝出谋画策，可以算作皇帝身边的心腹。

这个职位历来非宠臣勋贵不能任之，后来汉武帝时的宠臣兼名将卫青，就是从此职开始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大司马大将军，位极人臣、功业彪炳史册。这么看来，此时的贾谊前途已不可限量。

图：卫青，字仲卿，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市)人。西汉名将，汉武帝第二任皇后卫子夫的弟弟，汉武帝在位时官至大司马大将军，封长平侯。卫青的首次出征是奇袭龙城，揭开汉匈战争汉朝反败为胜的序幕，曾七战七胜，收复河朔、河套地区，击破单于，为北部疆域的开拓做出重大贡献。元封五年卫青逝世，起冢如庐山，葬于茂陵东北1000米处，谥号为"烈"。｜图源@学习用典网

就在任职期间，贾谊关心天下形势，非常尽忠职守，就汉帝国的礼仪制度建设及经济问题，提出了两条颇具远见的提议。

其一是“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行礼乐”。秦汉之际流行阴阳家的“五德始终之说”，所谓五德是指金木水火土五行所代表的德性。时人多相信每一个朝代都有一种德性，五行相克周而复始，因此王朝更替不休、历史不断循环。

五行是一个复杂的体系，还要和五方五色五味五音，甚至月份数字之类一一搭配。比如汉朝之前的秦朝，灭掉了火德的周朝，以水克火，自然就属于水德。水德尚黑，正朔在十月，因此秦人服色多为黑色，历法以十月为岁首，即把十月当成一年的开头。

按照这套五德始终说，汉朝灭掉了秦朝，就是以土克水，当然属于土德。土德尚黄，正朔应在三月。但可惜汉朝这帮开国皇帝功臣没文化，只是全套照搬秦朝的礼仪制度，秦朝尚黑，汉朝也跟着尚黑；秦朝以十月为岁首，汉朝也继续沿用。总之大汉建国已二十多年，全无改朝换代后应有的格局气象。史称“汉承秦制”，实际就是汉朝初立，尚没有创新型的建树。

可别觉得这玩意就是无聊的封建迷信，两千年前的古人科学素养自然比不过现代人，世界观里必然充满了各种玄学。当时的知识分子和老百姓笃信五德始终这一套，那么大汉照此搞好各项礼仪制度建设，就是在向天下宣告大汉政权的合法性，为长治久安做好精神文化上的充分保障。

贾谊年纪轻轻就格局宏大、思虑深远，一出手就是高屋建瓴的大手笔。只可惜汉初百废待兴，亟待解决的问题比比皆是，朝廷尚无暇他顾，因此贾谊此项建议暂被搁置，直到汉武帝之时才得以全面落实。

图：汉武帝刘彻(公元前156年—公元前87年)，西汉第七位皇帝，杰出的政治家、战略家、诗人。刘彻在各个领域均有建树，但在位后期穷兵黩武，又造成了巫蛊之祸，为其整体正面形象留下负面评价，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刘彻下罪己诏。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刘彻崩于五柞宫，享年70岁，谥号孝武皇帝，庙号世宗，葬于茂陵。｜图源@360图片

其二是贾谊写下著名的《论积贮疏》，劝谏汉文帝重视农业生产，以增加粮食积贮。当时天下安定，人口逐渐增长，社会风气开始变得过分奢侈，再加上更多百姓弃农从商，粮食生产和储备就可能跟不上。在贾谊看来，这是非常危险恐怖的事，他写道：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

——《论积贮疏》

粮食安全，关乎国运，这是古往今来的铁律。

以目前这个粮食储备情况，如果遇到大旱灾，朝廷拿什么去救济灾民？遇到胡人入侵，朝廷又拿什么去发放粮饷？到时候，外有强敌入侵，内有百姓造反，这大汉的江山社稷怕是不保。

这份奏章写得坦诚直率，既有对社会风气的细微观察，又有居安思危的前瞻思辨，文笔沉稳老道，很难相信竟出自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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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项建议事关社稷安危，情势紧迫必须加急处理，汉文帝自然高度重视。所以在他及他的儿子汉景帝两任皇帝统治期间，始终保持劝课农桑、轻徭薄赋的既定国策，为大汉留下了丰盈充实的国库。这一点上，贾谊的作用和贡献实不可忽视。

贾谊的建议上至礼仪制度、下含农业政策，有粗有细，有大有小，然而如果仅止于此，那么他充其量不过是历史上一能臣谋士，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之中，这样的人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也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但接下来，他一介文弱书生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开始化笔墨为刀剑，公然磨刀霍霍，欲对付他眼中大汉帝国真正的威胁。他的卓识胆略，因此显露到极点。

图｜图源@360图片

“横江湖之鱣鲸兮，

固将制于蝼蚁”

汉初之时，新生的汉朝刚接手被秦末战乱荼毒的天下，国力孱弱亟待恢复，和后世人们印象中大破匈奴、宾服四夷的强盛大汉帝国大为不同。当此之时，对于汉朝皇帝来说，虽贵为天子，依然不得自由，权力处处受到牵制掣肘。大汉内外共计有三大势力威胁皇权，每一种势力他都得小心伺候，不然轻则性命不保、重则江山易手。

第一大势力，乃是大汉最大的外患匈奴人。匈奴自冒顿单于击败月氏、东胡，一跃成为草原上有史以来第一个强大的游牧帝国，其幅员辽阔，东起大兴安岭，向西深入中亚咸海，控弦的士卒多达三十余万，实力极其强悍，远超元气大伤的中原王朝。

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亲率三十二万大军亲征匈奴，同时镇压受匈奴人支持的韩王信叛乱，结果反遭匈奴军队围困于白登山。刘邦多次突围无果，被围困在山上七天七夜，粮草断绝、士卒冻馁，几乎就要全军覆没。多亏谋士陈平献计贿赂单于阏氏，外加匈奴人无把握一口气吃下汉军，故意解围一角，刘邦才得以侥幸脱困。

自此以后，汉帝国不敢和匈奴搞军事对抗，只能依照娄敬的提议开启“和亲政策”，将刘姓皇室女子下嫁于匈奴单于。除此之外，还要向匈奴献上各种丰厚的陪嫁、每年输送大量生活物资。朝廷希望通过这种赎买的方式，换取与匈奴之间的和平。

图｜图源@360图片

只可惜匈奴人贪得无厌，得了公主财帛依然不时南侵汉土，劫掠骚扰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和亲的成本和劫掠的损失倒还是其次，堂堂大汉天子在蛮夷面前委曲求全，要是长此以往，怕是要动摇大汉王朝的天命。这才是朝廷真正担忧的事情。

第二大势力，是刘姓诸侯王。当时汉朝实行郡国并行制度，一半国土中央直辖，另一半由被分封的诸侯王高度自治。起初诸侯王多为异姓功臣盟友，后来汉高祖不放心这些异姓诸侯王，将其一一翦灭，改立刘姓宗室为王，并立下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姓诸侯王势力也急剧膨胀，开始对中央政权产生威胁。更何况，这些诸侯王也姓刘，从法理上他们甚至有继承帝位的可能性，这一点比异姓诸侯王还可怕。例如汉文帝刘恒自己继位前就是代王，自己就是自诸侯王身份登上帝位的。

那么汉文帝必然会想，这些坐大的诸侯王，有一天会不会仿效先例，夺走属于自家子孙的宝座呢？这事没人敢保证不会发生。绝对权力的诱惑面前，亲子女、亲兄弟都没法信得过，更别提这些血脉联结会逐代变得疏远的同姓诸侯王了。

图｜图源@360图片

第三大势力，则是以周勃、陈平等人为代表的开国功臣集团。汉高祖去世以后，留下吕氏外戚集团和开国功臣集团两拨人马斗法。开国功臣集团获得最终胜利，消灭吕氏党羽，正是在他们的扶持之下，汉文帝才得以继位。

那时的开国功臣集团，几乎垄断中央要职。从汉高祖到汉景帝这几十年，十四任丞相中有十二任都出自功臣集团；汉初掌管全国军队的太尉一职，几乎全部都是功臣集团的人。他们以掌握在手中的相权、军权为依托，隐隐已经凌驾在皇帝的君权之上。

但这帮开国功臣也并非善茬，平定吕氏外戚叛乱后，他们立即宣布时任皇帝后少帝刘宏并非刘氏血脉，将后少帝以及他三个兄弟全部诛杀，手段之利落狠辣，令人头皮发麻。汉文帝若是哪天惹这帮人不高兴，触及了他们的利益，会不会也落得和后少帝一个下场，同样很难得说。

综合考量起来，这威胁汉帝国的三大势力之中，论实力匈奴第一，诸侯王其次，功臣集团最末。贾谊想要辅助皇帝消除这三大威胁，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自然先用尽全力对付势力最弱的功臣集团。

贾谊打出的第一张牌，叫做“列侯之国”之策。汉初开国功臣多被封为列侯，在地方上均有自己的采邑封地。所谓“列侯之国”，就是让列侯离开长安，回到自己的封地。

长安乃汉帝国权力中枢，功臣聚集长安、垄断要职，自然权势熏天，能够在大汉呼风唤雨，这一招相当于变相将他们逐出权力中枢。而且列侯封地人口少、地盘小，和封国幅员辽阔的诸侯王也不可同日而语，就算让他们返回封地，也不怕他们兴风作浪。贾谊使出这招釜底抽薪的妙计，直接打向功臣集团的七寸。

图｜图源@起特网络惠玲

可能有人会疑惑，贾谊年轻胆子大，不怕得罪整个功臣集团；但你汉文帝难道不担心功臣集团狗急跳墙，真敢采纳他的计策？

你还别说，汉文帝真敢。原因在于，贾谊懂得对强大的功臣集团，进行分化瓦解。按照贾谊的设计，汉文帝下令，让一部分功臣回封地，另一部分功臣留在长安。至于功臣集团中的带头大哥绛侯周勃，必须做好响应皇帝号召的表率作用，得辞去丞相之职，返回封地绛县。

如此一来，汉文帝团结好大多数可以团结的功臣，权势最大的功臣首领一来没有其他人的支持，二来找不到造反作乱的借口，只有乖乖就范的份儿。

事实证明，贾谊的计策相当成功。周勃返回绛县后，被人告发谋反，被逮捕回长安下狱，惨遭狱卒严刑拷打。造反这事显然不太可能是真的，周勃唯恐自保不得，哪里还敢造反。不过幸亏周勃花重金买通狱卒，进而又走了汉文帝母亲薄太后的后门，才勉强保住性命，获释回到绛县。

图：周勃，泗水郡沛县人。西汉时期开国将领、宰相，名将周亚夫之父。弓马娴熟，孔武有力。吕后死后，联合陈平夺取吕禄军权，诛杀吕氏诸王，拥立汉文帝即位，两度成为丞相，最终罢职归国。｜图源@太史微词

据说周勃获释后曾感慨：“我曾经领兵百万，哪知道一个狱卒竟这么厉害！”当年这帮人连大汉天子说杀就杀，后面沦落到要靠贿赂小小的狱卒保命，说出来还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还不算完。对付功臣集团，贾谊进一步加强火力，又打出第二张牌，即“侯国迁移”之策。

当时汉朝列侯封地，有的在中央直辖郡县，有的在诸侯王封地。为了防止返还封地的功臣倒向诸侯王，成为诸侯王势力的左膀右臂，进而使二者合流对抗中央，贾谊提出将所有封地在诸侯王辖境的侯国，全部迁移至中央直辖郡县。为了能让这第二项计策顺利实施，甚至不惜对迁移封地的列侯大力补偿，扩大新封国的面积。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原本嚣张的功臣集团被治得服服帖帖，根本没有抗命的手段，只能单方面挨治。当然贾谊的计策，并非追求短期效益，而是注重一个长期的结果。一批批功臣离开权力中枢，随着时间推移又逐步衰老凋零，到了后来汉武帝时期，汉初功臣集团作为一种政治势力，才终于彻底走下历史舞台。这一切若要追根溯源，贾谊居功至伟。

图｜图源@360图片

功臣集团中的头面人物，当然都不是傻子，知道计策背后的终极用意，是要逐步瓦解他们的势力。他们不敢将怒气洒向汉文帝，只好冲着贾谊去。

于是汉文帝想要进一步提拔贾谊，自然遭到以周勃等为代表的功臣集团强烈反对。他们纷纷跳出来指控贾谊“专欲擅权，纷乱诸事”，火力之生猛，言辞之激烈，几乎让汉文帝招架不住。汉文帝爱才心切，怕是费了好一番脑力，才勉强将贾谊护住。

然而到了公元前176年，也即汉文帝四年，功臣集团对贾谊的反扑越发凶猛，汉文帝无可奈何，只好将贾谊外放为长沙王太傅，去当长沙王的老师。这样一来，贾谊算是被踢出了汉文帝的核心决策圈子。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那一年功臣集团究竟做出了何种反击动作，才逼得汉文帝自弃臂膀。如果大胆猜测，或许他们谋划了欲置贾谊于死地的恐怖阴谋，汉文帝为保护贾谊，不得已才将他放于南方。远离政治舞台的中央，也就远离了权力斗争的残酷。不过汉文帝这一番良苦用心，此时年轻气盛的贾谊未必能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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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一带的南方地区，气候潮湿多雨，古人认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人一定会早死。当年南方开发程度欠佳，到处都是丛林沼泽，蚊虫密布、瘴气横行，的确潜伏着不少致病的细菌病毒寄生虫。

例如湖南洞庭湖一带，自古就是血吸虫病高发的疫区。西汉马王堆女尸辛追夫人，生前就感染过血吸虫。近代虽举全国之力进行综合防治，一度消灭血吸虫病，然而此后二十年病例又有回弹，直至今日仍不时有零散病例出现。古代医疗条件不足，患上这些传染病，怕是九死一生。

贾谊作为西汉时期的古人，对这当中的科学道理肯定一无所知，但对于生活在南方容易早死的传言，定然有所耳闻。所以被贬谪长沙，在他眼里等于是去送死。他打小就被夸赞为天才，前半生过于顺遂，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深受皇帝赏识，所以他难免恃才自傲，觉得所谓达成修齐治平的境界、辅佐帝王成就一番载入史册的功业，不过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直到此时，他或许才幡然醒悟，明白宫廷中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实在远超他的想象。然而不论如何，他依然无法接受被贬的事实。这一切好像猛然击碎了他内心的骄傲，让他变得愤懑、抑郁、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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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去长沙的途中，他渡过湘江时，猛然想起同样被流放到潇湘之地的屈原。屈原为战国时代楚国人，和他一样，早年深受君主楚怀王的赏识信任。只可惜朝中奸佞进谗，以致他被君上疏远流放，满腹才华、满腔赤诚无处施展，眼睁睁看着国势衰弱、秦军攻破楚国首都郢都。最终屈原在极度的苦闷绝望之中投汨罗河而死，其悲壮结局人所共知。

贾谊追思先贤，写下了千古名作《吊屈原赋》。该赋明吊屈原，实则是以屈原自喻。在他看来，二人都是在“浑浊黑暗”之世不受重用的大才，他仿佛跨越时空找到了情感共鸣。

不过和过于浪漫且情绪化的屈原不同，贾谊相当理性且务实，他不会因为人生的不顺而了结生命。在赋中他写道：

“横江湖之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吊屈原赋》

意思是说：在江湖横游的大鱼巨鲸，跑到小水沟里本就会受制于蝼蚁。所以人应该“远浊世而自藏”，你要是凤凰就该“自引而远去”，你要是神龙就应该“深潜”。总之自珍自重、保全自己，留得有用之身，才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