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做美味2024年11月16日发布7777788888王中王最新玄机: 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原武决堤,皇宫内外开始借机攻击对手
作者:朴世莉 | 责任编辑: 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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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经历了数月的朔风洗礼,齐鲁大地终于迎来了明媚的春光。此时的济宁郊外,冰雪消融,山披绿装,春风和煦,蝶舞花间,好一派人间胜景!
出济宁城东门便是洸河。每年这时,济宁士民便会携亲邀友出城到河畔踏青,今年也不例外。这一日天刚刚亮,洸河畔上便可看见好些人影,待到日上三竿,河堤上放眼望去更是人潮涌动,处处可闻欢声笑语。人们在冰雪寒风中好不容易熬过冬日,现在终于可以将这积蓄许久的闷气一吐而光,换上朝气蓬勃的神态,去迎接又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踏青的人群中,有两个中年男子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此二人头戴网巾大帽,身穿土灰色直裰袍子,从装束上看与一般士人无二。不过却有四个头戴平顶巾、身着皂色盘领衫的州衙皂隶威风凛凛地站在他们身后守护。如此气派,寻常百姓一见就躲得远远的,倒让他们耳边少了好些聒噪声的滋扰。
不过尽管环境闲适,眼前景色也美不胜收,但二人的脸上却毫无喜悦之色,反而眉头紧锁。沉默了好一阵,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文士侧过身对身旁年约四十的男子拱手一揖道:“宋大人,下官预估有误,看来咱们只能再寻他法了!”
说话的正是刑部司务蔺芳,而那位年长男子则是工部尚书宋礼,二人奉皇命来山东勘察运河河道已有月余。这段时间内,二人将会通河以及周围的河流都探访了个遍,结果却大出所料。按照蔺芳事先设想,在疏浚会通河河道的基础上,分汶水一部至寿张与济宁的运河河道中,由此打通位于大清河南面的会通河南段部分。至于大清河至临清的北段,则只需挖开淤泥,拓重修河道即可。但真到现场勘察之时,则发现情况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蔺芳早年曾在临清居住,对会通河北段颇为熟悉,所以他治理北段的方案一经提出,便受到广泛认可。但对于南段,他的了解就要稍逊几分,而他洪武二十二年被举孝廉入仕,从此再也未回过山东,此次故地重游,才知道当地地理已与自己在时发生了很大变化。
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原武决堤,河水漫过东平境内的安山湖而向东流,于是会通河道被彻底淤塞,许多河段甚至被完全填平。如今再要疏通,费用大大增加不说,而且当初的河道被黄河泥沙填满后,当地百姓又私自在上面排淤垦荒,如今已经成了良田。本来,官府应该过问此事。不过山东人多地少,许多农户本就无地可耕,若强将他们驱走,那这些百姓就会成为流民。因此,当地官府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未将这些“新田”造册,却比照官田税额征税,百姓对此也已接受,十余年下来已成惯例。现在要重新疏通会通河,这些农民立时就没了衣食。而且按照计划,会通河道也要拓宽,这又要侵占许多良田,这两样加起来,仅会通河道沿线就得多出大几万的农民需要朝廷安排生计。
当然,朝廷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将这些人移往北直隶,充实行在人口。不过经过永乐初年的几次大迁徙,已有好几十万山西、河南、山东的百姓移往北直隶,现在那里的上好土地都被分尽,再要把这帮山东农户移过去,就只能到塞上的贫瘠之地了。想当初派分富饶之地,朝廷都耗费巨资,还免了移民三年赋税,这才使他们得以自食其力。要再将这些运河移民迁到塞上,那朝廷得花上多少银子?
除了耗费外,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水源。元代会通河河窄水浅,年运粮不过三十万石,现在朝廷要将运力提高到两百万石以上,这不仅是要拓河道、清淤泥,更重要的是要寻找到足够的水源以资运河!水从何来?无非是周边河流而已。而综合水量、地势以及距离等多种因素,蔺芳认为唯一合适的水源便是汶河。
而汶河又分大汶河和小汶河。其中大汶河出自泰安的仙台岭南,小汶河出于济南府新泰县境内的宫山下,两河在济南府与兖州府交界的徂徕山西合流,经宁阳县北堽城再一分为二,其中干流汶水又再往西南一百余里,抵达汶上;而其支流则是洸河,另向罡城西南向流三十余里,在济宁城外与泗水汇合。元朝初年曾在堽城筑坝,再分汶水主干之一部分流入洸河,以资济宁与徐州之间的南截河道。到至元年间,因北截水量不足,又重新在堽城分流,将一部分河水北调流入济水,再至临清通漳、运二河流入大海。这才保证了元代会通河的贯通。
蔺芳一开始也想采用此法,但问题是汶河毕竟不是大河,水量有限,会通河四百五十多里河道大部仰仗于它,贯通倒是可以做到,但想水量充足可就难了!尤其是东平境内的开河口至大清河这百余里河道,由于地势绵延起伏,想找到合适的通道建引水渠也颇不容易。
纸上谈兵易,临阵破军难。直到亲自参与其间,蔺芳才明白为什么像郭守敬这样不世出的河工大家,修出来的运河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不过他已在皇上面前打了保票,现在想反悔也不可能了,何况他也不是那种遇难即退之人。现在他最想的就是抛开元代引汶济漕的旧道另辟他途,使汶河水得以流经会通河全线,并尽量将这花费减下来。
不过要再寻路径,能否成功且不说,勘察的时间肯定会有所延长,这需要重新奏请朝廷。蔺芳不过是个九品司务,并无上奏之权,只能由宋礼代奏,故蔺芳必须先取得宋礼的谅解。
宋礼也是心事重重。本来,他对疏浚会通河也是极力倡言,并希望以此作为一大政绩。只是没料到,他一向视为水利奇才的蔺芳却在这关键之处出了岔子。宋礼本是个急躁刚烈的性子,若在平时,他必然勃然大怒,不过今日反而没有发作。在他看来,事到如今,想抽身也不可能了。与其训斥蔺芳,倒不如多加抚慰,促使他把事情做好。而且蔺芳看上去仍信心十足,这也让他稍觉安心。想了想,他便说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另寻通途。至于时限,仲文不必担心。我回头给朝廷上奏,请再宽限一两个月,想来陛下不会不允。”
“多谢大人体谅!”蔺芳感激地回道。
“仲文,关于这引汶济漕,若是前元旧道不可用,那你觉得应从哪里过比较好!”
“下官准备这两天再到开河口和寿张转转……”蔺芳正回答着宋礼的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转身一看,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皂色盘领衫的州衙典吏正跑上堤来。待到近前,来人不及抹汗便急声道:“二位大人,潘大人派小人前来,请您二位速回州衙!”
“哦?”宋礼有些意外,“潘知州何事找本官这么急?”
“只说是有贵客造访,具体小人也不知。”典吏老老实实答道。
听典吏这么说,蔺芳有些迷惑,宋礼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遂也不多言,对蔺芳一打手势道:“赶紧回城!”说着便急匆匆地走下河堤。蔺芳一愣,也赶紧跟上。
回到州衙,济宁知州潘叔正便迎了上来,宋礼翻身下马,将一旁从人屏开,压低声音问道:“是小殿下来了吗?”
“里头那位不让声张,大人进去便知。”潘叔正抿嘴一笑,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礼遂不再说话,只赶紧整了整衣冠,直接向后院走去。蔺芳不知内情,此时又没听着二人说话。但瞅着宋礼神态,便知他要见的人来头不小。不过宋礼只顾着自己入内,也没嘱咐他要不要跟着,蔺芳顿时有些犹豫。
潘叔正瞧着,便上前道:“蔺司务也一起进去!”蔺芳听了,这才效着宋礼将衣冠整理好,亦步亦趋跟上。
宋礼与蔺芳一前一后进了后院,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便出现在眼前。虽然男子身着一袭大户人家仆役常穿的方领对襟罩甲,但嘴上却一根胡须也没有,在京中待久了的蔺芳一看便知是内官。果不其然,宋礼上前一拱手沉声道:“请李公公禀告皇长孙,工部尚书宋礼与刑部司务蔺芳求见!”
蔺芳听着大惊,这才明白朱瞻基来了济宁。而眼前这位,正是皇长孙的大伴李谦。蔺芳正揣测皇长孙的来意,李谦已还了一揖,客气地笑道:“不用通禀了,殿下命咱在这里候着,只待二位一到,便直接带进屋去!”
“那就劳烦公公了!”宋礼掏出一张五两面值的洪武宝钞递到李谦手里。
李谦一笑,不动声色地塞进袖中道:“二位大人请!”说完便转身往内走去,宋、蔺二人也忙跟在他身后。
济宁州衙后院不大,但布局错落有致。据说是因为潘叔正之前的两任知州都是苏杭人士,在当初修缮后院时,亭台楼榭、池塘假山都搬了进来。不过到底是官衙,不敢太过铺张,只是借了江南庭院大致的形,要论雕饰和选料做工上仍远远不如。不过饶是如此,在山东能见到这么一座宅院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自来济宁后,宋礼和蔺芳就住在后院西首的两间厢房里,有时得闲也会出来赏梅观雪,一弄风雅。不过这时,他们却丝毫没有赏景的心思。李谦左弯右拐,带着他们来到西北角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前,才止步回头道:“殿下就在里头,二位请进!”
宋礼与蔺芳蹑着脚进入房内,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坐在里间炕上,二人赶紧一撩袍角跪下山呼道:“臣宋礼、蔺芳叩见殿下!”
“二位大人请起!”蔺芳倒也罢了,宋礼是正二品工部尚书,堂堂九卿重臣,朱瞻基虽是金枝玉叶,但也不敢过于托大,遂跳下炕伸手虚扶,又对外面守着的李谦大声道,“拿两个手炉进来!”
宋礼与蔺芳已经起身。他们举目一望,这才发现这间厢房的确简陋极了,除了一张炕、一套桌椅、一个书架,竟一件家具也没有。
“二位大人刚从河边过来,想来也冻坏了。我这里寒碜,除了这个炕,就连个火炉都没有,只好委屈你们用手炉凑合了!”朱瞻基说完,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宋礼笑了笑。
宋礼闻言当即眉头一皱道:“这潘叔正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拿这地方来给殿下歇息?回头臣一定狠狠参他一本!”
“都说宋大人待人严苛,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不过这与潘叔正没关系,是我自己要住的。”朱瞻基哈哈一笑道。
房门又打开,李谦拿了几个手炉进来,身后还跟着工部左侍郎金纯。宋礼两日前已收到永乐的密旨,言皇长孙与金纯一道前来协助治河,此时见到自己的这个副手自也不奇怪,倒是蔺芳又吃了一惊,赶紧又向金纯行礼。
李谦给三位臣子一人一个手炉,又将三张椅子搬到朱瞻基面前,自己才蹑脚出屋。宋礼他们重新落座,朱瞻基道:“我与金大人此来的目的想来宋大人都知道了,此次疏浚会通河,是关系到大明千秋之基的大事。我年幼识浅,便想借着这个机会多历练历练,皇祖父与父亲也都允了。只是虑着我年纪小,又碍着这劳什子的身份,明里放出来怕惹得地方官府鸡飞狗跳,所以就让我微服前来,跟在宋大人身边学习便是了!”说着,他又一指金纯道,“不过金大人倒不用隐姓埋名,他是皇祖父派过来参谋治河的。此外他老人家还想着一旦确定开工,立刻就要征调民夫,故又遣了行在后府都督佥事周长过来打前站。周长人在北京,待接了旨再赶过来,恐怕还要过个几日!”
之前接到的密旨中有不得外泄皇长孙行踪的话语,再加上此时他本人的解释,宋礼也就明白了他之所以会住这间偏僻陋室的缘故。不过与简明扼要的密旨不同,朱瞻基说得比较详细,连宋礼都不知道的周长亦将前来的事也都道了出来。待他说完,宋礼再分析一番,越发觉得心忧。
连负责调度民夫的周长都已先派了过来,宋礼明显地感觉到了皇上对疏浚会通河的重视。而且朱瞻基前来历练,还饱含着东宫的期待。现在皇帝、太子以及最有希望成为大明第四任天子的皇长孙都对疏浚运河寄予厚望,宋礼作为监督治河的工部尚书,立时觉得身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可现在前期勘探便遭遇梗阻,能否顺利开工还未可知。面对皇长孙期盼的目光,宋礼又羞又愧。
“不知二位大人勘察得怎么样了?方案拟定了吗?”宋礼正自为难,朱瞻基偏偏就提到了这茬。
宋礼一愣,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蔺芳已先一欠身,苦笑道:“微臣有罪,先前把这事想得太容易了!”接着,他把这期间发现的种种问题详细地解释了一遍。
待他讲完,朱瞻基呆了一半晌,旋将左手摸向腰间的扇袋,掏出一把折扇轻轻地扇了起来。
这折扇又名聚头扇,原出自日本,唐宋时曾一度传到过中原,但流行不广,当时的汉人仍习惯用团扇。待到元朝,两国断绝往来,折扇在华夏大地几乎绝迹。到永乐登基后,郑和出使日本,他又将折扇作为海外方物带回。永乐常在扇纸上题字,然后再赐予臣下。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此以后,折扇风行华夏,成为王公大臣和士林学子所喜爱的随身之物。洪武朝时,士人出行多是佩剑,而到现在,腰间的剑已多改为装着折扇的扇袋。朱瞻基也深受此风影响,平日总是扇不离身,尤其是思考事情时更喜欢轻摇折扇,就是寒冬也不例外。
不过此时的朱瞻基看似气定神闲,内心却一点也不平静。在出京前,金忠曾找到他,说待今年万寿圣节时,周、楚、辽、谷等藩王将循例进京贺寿。届时他将代表东宫请周王朱橚出面,率领诸王联名奏请皇上册立他为皇太孙。永乐的万寿圣节是两个月后,如果这段时间内疏浚运河进展顺利,对他如愿当上皇太孙无疑是大有帮助的。可没承想刚一到济宁,河工就遇到了大麻烦!
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河工顺利进行。稍一思忖,朱瞻基便拿定了主意。他将折扇猛地一合,对蔺芳道:“听你所言,当下之难,一在开支,一在水源!我说的是不?”
“殿下所言正是!”
朱瞻基眼珠一转,心中有了主意,当即道:“开支的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不是三五百万贯的超额,我还是有办法的!”
“真的?”这下不仅蔺芳,连宋礼的眼中都冒出狂喜的目光。临行之前,皇上给他二人交过底,疏浚运河的费用最多不能超过六百万贯。可仅从眼下看,就算找到合适的引汶济漕河道,开支也会逼近八百万贯。二人对此束手无策,只想着将来上书请朝廷增拨钱饷,但又怕皇上不允,不料皇长孙却轻而易举地将它揽了过去。
“殿下,如今朝廷并不宽裕,要想多拿一两百万贯出来,怕也不易吧?”望着朱瞻基略带几分稚气的脸庞,宋礼有些担心道。他生怕这位小皇孙滥打保票,到时候朝廷一个没钱,自己空欢喜一场倒也罢了,皇长孙也因此会受到影响。
朱瞻基似乎并不担心,他潇洒地一挥手道:“这是我的事,二位就不用管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水源!蔺芳既言元代旧道不可用,那就要另寻河道,那你们准备何时去寻?这事可拖不得,要尽快进行!”
“臣打算过两日便去东平瞧瞧。那里原先有一条沙河旧道,后被淤塞,若能打通,可作为运河水源之补充!至于蔺芳,则准备微服前往开河站和寿张,看能否找到合适路径建渠,将汶河水引到会通河里来。”听皇长孙这么说,宋礼和蔺芳就是有疑虑也只得放下。
“哦?”朱瞻基奇道,“为何要微服前往?”
宋礼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去岁大清河决堤后,东平、寿张有好些流民,现在还有一部分没有归家。东平是州城还好些,寿张不过是一中县,开河口离县城又远,怕是更不安全。蔺芳虽是钦差,但毕竟只有九品,到那边去排场大了不合适,可要带的人少了,灾民们见着闹将起来,反而坏事,倒不如微服过去,也可少许多麻烦!”
“倒是这么个理!”朱瞻基点点头,忽然脑子一转,兴致勃勃地一拍手对蔺芳道,“既然如此,那我也跟着你一道去!”
“什么?”宋、蔺、金三人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朱瞻基被他们的态度逗得一乐,“此次我本就是来帮办河工之事,现前往勘察河道正是职分所在!”
“殿下乃千金之躯,怎可亲赴险地?万一出个差池,臣万死难辞其咎!”宋礼一口驳回。
“这个无妨!我的大伴李谦是数得上的好手,有他贴身保护,必然无虞。”
蔺芳也劝道:“流民成百上千,真要闹将起来,一个李谦济什么事?而且据潘知州言,大清河决堤后,东平一带白莲教也闹得凶,愚民不晓事,多有依附的。此等邪教一向反对朝廷,要让他们得知殿下行踪,定会心生歹意!”
朱瞻基不以为意道:“我出京前,父亲曾特地嘱咐,此次前来山东,除了随办河工外,还需多了解民间疾苦。且皇祖父赐的《务本之训》中,也有命我多察民情风俗与田野农桑之语。既如此,我更当微服前往,借机一观民风,否则便有违皇祖父和父亲之意!”
朱瞻基把皇上和太子抬出来,宋礼和蔺芳只能哑口无言了。一旁的金纯思忖一番后抬头道:“既如此,臣便行文兖州府,从任城卫驻军中抽几个武艺好的随行护卫!”
“何必如此麻烦!”朱瞻基有些不耐烦了,眉头一皱道,“此次我本就是微服来鲁,除了这个济宁的潘叔正,其余地方官员都不知道。你一抽调驻军,满山东的人都知道我来了,那便违了皇祖父之意!何况这么一来,我整天被军士和官吏围着,还能看什么民情。”
“可……”
“你们不用再劝!”朱瞻基矍然而起,不容置疑道,“及早准备,明日我便与蔺芳出城!”
“是……”三位臣子互相一对眼,无可奈何地拱手应诺。
第二天一大清早,朱瞻基、蔺芳、李谦三人便乔装打扮出济宁北门,沿运河北上,直奔八十里外的开河站而去。才走到半路,金纯便带着两个宋礼的护卫赶至,好说歹说硬要同行,朱瞻基说不过他,只得让他跟着。于是一行六人一路北行,到傍晚时抵达开河站。
开河站是会通河上的一个拐点,运河从南流经此处后折向西北,经寿张县城后与大清河汇流。众人到开河站后,也不进镇,直接往北五里到达拐口的堤坝上。待登上堤,蔺芳再次仔细观察了水文及当地地貌,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图样细细比对,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将图纸重新卷起收好。
“怎么样?”见蔺芳面色沉重,朱瞻基的心也随之一沉,但仍抱着一丝希望发问。
蔺芳摇了摇头道:“从汶河引水至此倒是可以,但堽城坝距离太远,恐怕到时候得在汶河上重新寻址建坝。而且汶河水量不沛,还需在附近另寻水源。”
闻言,朱瞻基微微有些失望。昨晚在济宁,他与蔺芳谈了半宿,听他详细阐释了此次疏浚运河的计划。在蔺芳看来,元代引汶济漕旧道已不敷使用,想使运河年运粮量达到两百万石,就必须重凿新引水渠,使汶河水可以大量输送到漕河南段。而这新渠的源头,最好就是这业已建成的堽城坝,如此便可省下一笔再建新坝的开销,可现在这个设想已不可能了。
不过朱瞻基也未太过在意。蔺芳是个痴人,又只是个末流小官,故把六百万贯的定额看得比天还要重。尽管朱瞻基有承诺在先,但他还想着尽量能够省些工钱。朱瞻基则不然,百八十万贯在他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关心的是尽快将河工的事敲定,为立储大计增加筹码。本来,他想着若果能用堽城旧坝那也未尝不可。现在此路不通,那便另寻他法便是。他大度地对蔺芳笑道:“朝廷也不在乎多花这点银子!既然堽城坝不可用,那再筑一个就是。至于水源,咱们再细细探访便是。”
听皇长孙这么说,蔺芳心情方好了些,他抬头瞧了瞧天时已接近申正,遂躬身道:“天色已不早了,殿下与金大人累了一天,不如绕道去汶上县城歇着吧!”
“还去什么汶上,咱们直接回开河站找个客栈歇了,明早直接沿河道北上,省得来回折腾!”朱瞻基不假思索道。
“不妥!”一旁的金纯赶紧劝阻,“这开河站已接近梁山和安山,听说那一带最近不太平,有不少盗匪出没。而且开河站只是个小镇,离汶上和济宁都远,万一出点岔子,官府鞭长莫及!”
“能出什么岔子?这开河站难道就不是大明王土?当今太平盛世,哪会有那多强人!”朱瞻基不以为然,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下河堤,领着李谦直接向开河站方向而去。金纯与蔺芳面面相觑,只得赶紧跟上。
一进开河站,气象便是一新。开河站本就是这附近最大的村镇,今天又正巧赶着大集,方圆二三十里的人们都涌来了。几人站在镇口放眼望去,这卖小吃的、杂耍的、看相的、唱大戏的应有尽有,每个摊子前都围着一大群人,硬是将整条街塞得满满当当。朱瞻基到底还是个孩子,平日里在宫中循规蹈矩,一朝被放出来,便有囚鸟出笼之感。先前因要办差,所以还强作正经,待看到这民间市井的繁闹景象,他便再也安稳不住了。
大街的正中央是一个露天的小广场,有演杂耍的正在那里卖艺。朱瞻基寻着围观之人最多的一家便钻了进去,待站定一瞧,里头正在表演耍火叉。只见一个瘦猴样儿的青年男子,将一把头部缠满浸油布条的飞叉点燃,随即往空中一抛,飞叉旋转数圈,勾出一道道绚丽的火花,待上升的势头尽了,又跌落下来。眼瞅着就要砸到头顶,男子不慌不忙,往旁边小退一步,用左肩这么一耸,正巧打在飞叉头下方三寸处的木杆上,飞叉受力,又再次腾空,如此循环往复,男子也不断变换方式,一会儿用肩、一会儿用胳膊,再又用背,最后竟是用臀,每一次的力道和着力点都恰到好处。飞叉不停地上上下下,叉头的火焰越来越大,几次都看着要烧到男子的衣衫,但最终一点儿火星也没溅着。朱瞻基久处深宫,哪见过这等好玩的把戏,顿时兴奋得不停拍手叫好。
耍完了火叉,瘦猴儿男子便退下了。随即两个戏班子做工的男人各搬了一块圆形石块到场子中央,又拿过一根看上去十分结实的竹杠,找来绳子将竹杠两端分别绑在石块上。朱瞻基看着,随即问身旁跟上来的李谦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少爷,这是要举双石,军中力士们比武时也常做这的!”镇上人多,李谦不便再用殿下称呼,便改称少爷。
朱瞻基回忆起去年在宣府军中时,确实也见过类似的道具,不过那些石块每个大都只有四五十来斤,今天看这汉子的石块怕是有七八十斤重,当即啧啧道:“看来待会儿出场的定是个大力士来着!”
正说着,一个满脸虬髯的敦实汉子走到场子中央。他虎虎有生气地向四周看客抱拳行了个礼,随即屈身握住竹竿两端,直接腿一用力,便将一百多斤重的两块大石头轻易地举了起来。汉子举着双石绕场走了一圈,所到之处,看客莫不大声叫好,朱瞻基也是开心地直拍巴掌。
待将双石放下,汉子又一拱手,显然是要说场面话讨钱,这时人群中几个闲汉叫道:“光举石头算啥本事?我们要看千斤石!”
“对,看千斤石!”看客们也顺势起哄。汉子见此形势,遂憨憨一笑,便就直接仰卧到地上,将双腿伸进双石中间的竹竿下头。这时,先前耍火叉的瘦猴儿男子和另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场来,他们一人一边,竟直接坐在两块石头上面。
“这他也能举起来?”朱瞻基见此情景,不可思议地问李谦。
李谦也有些吃惊,不过仍面不改色道:“少爷只管看便是!”
这时,场上已有了动静。虬髯汉子这次再不敢托大,只见他呼吸几次,调整好气息,随即猛一吸气,额头青筋暴起,口中发出一声怒吼,双腿猛用力往上一抬,竹竿承载着两块七八十斤的石块连带两个大小伙子竟被汉子仅用腿力,就往空中升了近一尺!虬髯汉子坚持了好一阵才慢慢松力,将石块放回到地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众人皆被汉子的神力所折服。朱瞻基看得也是目瞪口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口中喃喃道:“真猛士也!真猛士也……”
表演既已结束,接下来自是讨赏钱了。虬髯汉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一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许三,没别的本事,只靠这一身蛮力混口饭吃。今日在此献丑,还请各位看着打赏几个!”说着一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小花袄的半大姑娘拿了一个铜锣出来,与汉子一起来到看客们跟前。
见开始收钱,看客们一哄而散,只有几个心善的掏了几个铜子。汉子围着场子走了大半圈,铜锣里仍只有区区十几文,正自心中发急,忽见一身书生打扮的朱瞻基仍气定神闲地站在前头,心知这八成是个有钱又大方的主儿,赶紧加快步伐走到他面前,略一躬身道:“卖艺糊口,还请这位小爷可怜见赏几个!”
朱瞻基从不带银子,听汉子这么说,遂将目光瞄向李谦。李谦会意,遂往袖子里掏,一下便拿出好几张宝钞,但最少也是十两面值的。李谦见面额太大,正有些为难,朱瞻基却毫不在乎,当即随手抽出一张直接放到小姑娘的锣中,又对汉子笑道:“壮士天生神力,流落民间岂不可惜?莫如投军报国,在沙场上厮杀几年,若能赚个功名回来也能光宗耀祖!”
虬髯汉子见眼前少年一甩手就是十两宝钞,正惊得合不拢嘴,此时听朱瞻基这么说,遂先谦卑地一笑道:“谢小爷厚赏!只是这刀枪无眼,真要当兵吃粮,没准儿功名没捞到,就先得命丧黄泉!俺祖祖辈辈都是老实百姓,做不了这脑瓜子别腰带上的营生,也没发家的命,只求能有碗饭吃,俺就知足了!”说完,他便又作了个揖,带着小姑娘继续到别人跟前讨赏去了!
朱瞻基本有招揽之心,见虬髯汉子不愿,便只得作罢。这时他又听着吆喝,遂把此事抛下,兴致勃勃地挤到另一堆人群中。
朱瞻基这一玩便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精神好,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也丝毫不累。只苦了几个臣子,既劝不住这位小爷,又怕出什么岔子,只得拼了老命跟在后头一起挤。李谦和蔺芳一个终年习武,一个整天往河道上跑,还没觉得什么,金纯却是个养尊处优的高品京官,平日里哪遭过这等罪?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实在是苦不堪言。
似乎看出金纯体力不济,朱瞻基终于停了下来。此时他的小脸已是通红,额头上也不住地冒着细汗,遂撩起袖子抹了把脸,伸手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戏台一指:“咱们去那里看戏,这个是可以安坐的!”
“少爷!”金纯对朱瞻基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先找个客栈歇着吧,明儿还得接着赶路呢!”
“急什么,看一场再去住店不迟!”朱瞻基说着,便直接走到戏台下面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立时,便有跑堂的过来上茶,又端上一盘瓜子,朱瞻基便嗑着瓜子,兴致勃勃地看起戏来。
台上演的是《李逵负荆》。开河站这块地在北宋时还是梁山泊的湖面,当年梁山好汉的侠义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这出《李逵负荆》为元人康进之所创,说的是恶棍宋刚、鲁智恩冒充梁山好汉宋江、鲁智深掳走酒店店主王林的女儿满堂娇。李逵下山闻知此事,勃然大怒,回山砍倒杏黄旗、大闹忠义堂,指斥宋江、鲁智深玷辱梁山名声。后三人同去酒店对质,方知是歹徒冒名作恶。李逵深悔莽撞,负荆请罪,并协同鲁智深擒获歹徒,将功补过的故事。
朱瞻基看时,正是第三折开场不久,台上演到宋江听李逵说自己抢了满堂娇做压寨夫人,便带着他与鲁智深二人一起前去找那王林当面对质。
这扮王林的老末无论表情还是姿态都演得惟妙惟肖,尤其是发现抱错人后那一声“呸”,更是让大伙儿乐不可支。李谦站在朱瞻基身后,见状也是一乐道:“这老王林也不是好鸟,看他这抱李逵的猴急样儿,就像是想占自己闺女的便宜,结果却抱了个黑脸汉子!”
朱瞻基正在喝茶,听了李谦的话,“噗”地将口中水喷了出来,笑骂道:“你这狗奴才,下面儿都割没了,还想着这等事!”
“奴才也就是瞎想!”李谦讪讪笑道,“不过奴才还真想看看那个演满堂娇的旦角儿是个什么模样!”
众人遂又接着往下看,到整个戏快收尾时,李逵和鲁智深将宋刚、鲁智恩两个奸贼捉住,这时扮满堂娇的旦儿果然跟着王林走上台来。朱瞻基一眼望去,顿时眼光一亮。只见这少女皓齿丹唇,眉清目秀,虽然脸上涂了妆粉,但一双大眼睛却闪个不停,煞是明媚动人。
朱瞻基在深宫中长大,美人见得自是不少,但宫中女人大都讲究端庄气度,一举一动都有规矩约束,久而久之也就跟个木偶一般。这个少女论姿色虽未见得是绝佳,但看上去却颇有灵气,就这么一小会儿就让他心神一荡。他伸长了脖子正想多看两眼,却只听得那王林对满堂娇言道:“我儿不用怕,这样贼汉有什么好处?待我慢慢地拣一个好的嫁他便了!”说完便拉着满堂娇下台去了。
“唉……”朱瞻基意犹未尽地轻声一叹。
蔺芳本不爱听戏,此时脑子里又尽想着河工之事,虽耳朵里听着戏词,但心里其实并未入戏。皇长孙轻声叹息,金纯和李谦都未察觉,他反而注意到了。他抬头一瞧,只见朱瞻基仍面有惋惜之色,他当即一愣想:这位小殿下该不会是动春心了吧。正思忖着,众票友的叫好传来,原来是戏已经演完了。朱瞻基命李谦去结账,自己随即起身。蔺芳见状,赶紧收起心思紧跟着去找客栈投宿。
开河站的客栈很有几家,朱瞻基走了一阵,在一间名为“同归”的客栈门前站住,指着招牌对金纯笑道:“旅客皆是殊途,投宿同归此处,这二字有点意思。想不到这乡野村镇,还有人能想出这么个好名!”
这时客栈门前迎客的伙计已凑了上来,听得言语遂嘻嘻笑道:“这位小爷好学问,一下子就看出了这同归二字的门道。不瞒您说,咱们这店名还很有些来头哩。燕王扫北前,咱山东布政司的铁参议曾路过开河站,晚上就在小店投宿。当时小店刚刚开张,还没来得及起名。第二天他走时,咱们掌柜的就请他帮起个名,他便取了同归!而这意思也就和小爷您刚才说得一模一样!”
尽管永乐为当年的起兵冠以“奉天靖难”的响亮名头,但在民间,老百姓仍习惯用“燕王扫北”这个不偏不倚的称法来对应那场影响深远的叔侄之争。
听说是铁铉取的名,金纯的脸色顿时一变。当年铁铉在山东誓死抵抗燕军,永乐登基后,将铁铉逮到京城,铁铉当面对永乐痛骂不止。永乐大怒,毫不犹豫地将他处以极刑,并抄家夷族。作为当朝的三品侍郎,金纯对这个“建文奸党”的任何物事都避之唯恐不及,便凑到朱瞻基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少爷,咱们还是换一家吧!”
“为何要换?”朱瞻基却丝毫不介意,“铁铉既乐意起名,想来这店子一定不错,咱们就住这!”
“小爷说得是哩!”听朱瞻基这么说,伙计顿时一双小眼笑得眯成一条线,赶紧一声招呼,两个小厮将他们一行的马牵到后院,他则忙不迭地将朱瞻基迎入店内。金纯见状,也只得摇摇头跟着一起进去。
众人进店后,李谦找到掌柜的在二楼开了几间客房,随即领着两个护卫将随身包袱放进屋。朱瞻基则与蔺芳、金纯在大堂内找了个靠窗户的方桌坐下,立时一个酒保满脸堆笑地跑了过来,边擦桌子边问道:“几个客官想吃点什么?”
“你们这里有什么好菜?”朱瞻基饶有兴致地问道。
酒保见眼前几个都是读书人打扮,衣着虽算不上十分华贵,但放在开河站这等集镇上也算是上等了,遂打起精神巴结道:“客官算是选对了,本店厨子的手,在开河站绝对坐头把交椅,就是放到东平州也是排得上号的……”
“你啰啰嗦嗦干什么?”见酒保自吹自擂,金纯不耐烦道,“只管报菜名便是!”
“对不住!”酒保讪讪一笑,又滔滔不绝道,“小店拿手的菜式不少,有糖醋鲤鱼、九转大肠、汤爆双脆、含羞丸子、汤大玉……”
“汤大玉?这是什么菜?还有那个丸子,为什么要取含羞这个名呢?”朱瞻基有些好奇,遂打断酒保连珠炮似的发问。
不待酒保作答,一旁的蔺芳便插口道:“这含羞丸子是峄县那边的菜式。因为此菜刚出锅时有橘子般大,装盘后便逐渐缩到只有蛋黄般大小,恰似少女含羞。至于汤大玉,则是以虾仁为原料,将其去线后用精盐料酒、胡椒粉、湿淀粉、鸡蛋清抓匀略腌,再入油锅炸至金黄色捞出,放入烧好的汤中便可。因着菜色洁白晶莹,口感滑润鲜嫩,故取名汤大玉!”
“都说鲁菜是天下一绝,光听这菜名就颇有意思!”朱瞻基赞叹一番,又对蔺芳笑道,“你也算半个山东人,对鲁菜又这么精通,这顿饭就由你来安排吧!”
“是!”蔺芳也不客气,麻利地对酒保道,“来两斤酱牛肉、半斤九转大肠、一条糖醋鲤鱼、一份含羞丸子、一碗汤大玉、一份炒鸡米、一盘糟煨冬笋,店里要有即墨老酒的话,也打两斤过来!”
酒保将菜名在心中默念一遍后便应了个诺,一盏茶工夫之后,便就将酒菜奉上。朱瞻基等人已经饿了,一阵风卷残云后方放下碗,又喝了口酒才笑道:“今天在这开河站收获不小。等忙完了正事,咱们再找个差不多的镇子看戏饮酒!”
金纯这时也放下了筷子,听得朱瞻基之言遂笑道:“少爷要看戏饮酒,何必要选在这荒蛮小镇?京城不比这里好多了?”
“这可不一样!”朱瞻基大摇其头,“都说南京是文章锦绣地、富贵温柔乡,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淫靡之气重了些。那里唱的戏酿的酒都透着一股绵柔意思,反倒不如这北方乡野的凛冽痛快!”
都说皇长孙像当今圣上,看来果真不假,连对这戏曲小酒的看法都与陛下如出一辙。金纯想着又笑道:“酒也就罢了,不过要说这戏,乡野小调实在不值一提。就拿刚才那出来说,唱的如何且不论,仅就这里间人物,一群打家劫舍的绿林土匪,竟说成替天行道的好汉,这简直颠倒黑白!这也就是在山东,谁要敢在金陵城里唱,准能定他个蛊惑人心之罪!”
金纯这番话朱瞻基倒有几分同感:“不错!像梁山上这些草寇大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人。说是什么除暴安良,但论其手段却是以暴制暴,不仅无仁德可言,而且罔顾法纪。只可惜愚民不懂这层道理,反将他们视作青天!”
这番话说得声音有点大,话音方落,旁边便传来一声娇哼,紧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便气冲冲走了过来,指着朱瞻基的鼻子叱道:“瞧你这身打扮,就是只会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哪知道咱穷老百姓的疾苦冤屈?你看那梁山好汉,有几个不是被官府逼迫陷害?他们平日里行侠仗义,又哪件不是依着天道?你说百姓们不该敬梁山好汉,难不成还让他们去敬骑在自己头上屙屎撒尿的那些王八官儿么?”
少女的突然出现把在桌的诸人都吓了一跳,李谦和两个护卫立刻起身。朱瞻基本被说得有点发蒙,待看向少女,忽觉有些脸熟,再一细瞧,这才发现她竟就是那个在台上扮满堂娇的少女。他赶紧拦住李谦他们,转而对少女笑道:“这位姐姐,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未想得这许多,若有言语不当,还请恕罪!”
见朱瞻基态度亲和有礼,少女的气稍微平了一些,正欲再说,一个老人已跟过来,却正是先前在戏中扮演王林的老末。他一把拉住少女,又对朱瞻基连连作揖道:“小的外孙女不晓事,冒犯了小爷,还请多多见谅!”
见外公跟人道歉,少女怒火又盛,当即道:“分明就是这个纨绔子弟瞎说,外公跟他们赔啥罪?”
听少女左一个游手好闲,右一个纨绔子弟,朱瞻基心中也有些恼火,不过他修养极好,此时也不动怒,只淡淡道:“瞎说不瞎说,也不是这位姐姐一人说了算,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你说的公论指的是什么?难不成是官老爷一张嘴?”少女冷笑不止。
“所谓公论,自然是一个理字!”朱瞻基不慌不忙地斟了杯老酒,放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道,“奸人犯事,自应视其轻重交由王法惩治,这才是正理。像宋江等人到处杀人放火,却说是替天行道。然其所依之天道为何?他可说得出个一二?即便说得出,这所谓的天道可有朝廷认可?可有天下百姓画押认同?都没有!既如此,依我看来,他的天道也不过是凭其一己之好恶罢了。他宋江又不是圣人,他认定的就是天道?这其中就没有错谬?就没夹杂着一己私心?若世人都像他们这般,以一己准则来定人间善恶,和则引为同道,不和则掠而杀之,那偌大个天下岂不乱了套?”
“这……”少女没有想过这些,一时显得有些无措,不过口中仍自不肯认输,“那你说的王法又能作数了?王法王法,不都是官老爷一张嘴!他们铁了心要欺压百姓,哪还会管那许多?”
“县官祸民,则告于知州。知州祸民,则告于知府,再往上还有按察司,还有刑部。就是官吏本身,也有吏部和都察院约束着。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司皆尸位素餐,其上还有天子,百姓大可以去紫禁城击登闻鼓鸣冤!当今天子圣明,必能为黎民主持公道!”
朱瞻基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认为足以让这少女哑口无言。哪知那少女却气咻咻道:“天子圣明?他要真是圣明,我家岂会沦落到这等境地?我看他就是昏君!”
“胡说!”朱瞻基这下真动怒了。一直以来,永乐在他心中就是神明般的存在。在他看来,皇祖文治煌煌、武功赫赫,古今少有人及,却不料在这民间少女口中成了“昏君”。他几乎就要命李谦拿下这个污蔑君王的“逆贼”,但话到嘴边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微服出巡,只得强自忍住,转而咬牙冷笑一声道:“当今陛下修撰大典,沟通四夷,北驱鞑靼,南复交趾,拓土东北,巡洋海上,功可昭日月,业可盖千秋!这样一位千古圣主,又岂会无道?”
那扮王林的老头见朱瞻基气度不一般,说话又是一套一套的,再加上他们的装扮,越看越像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心中更怕,忙要少女闭嘴。少女却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老头的手丝毫不惧道:“你说的这些俺都不晓得。俺只知道,这几年咱们原先的皇粮徭役一样不少不说,还得帮着皇帝修山陵,给朝廷建北京城。朝廷要在辽东垦荒,咱们得出粮运粮。朝廷要到打鞑子,俺们在山东本地运粮不说,还得跟着去塞外。皇帝打赢了,长的是他的脸面,打输了,死的却是俺们这些无辜百姓。俺爹爹两年前被征作长夫,跟着丘将军出塞,结果就死在了漠北,连个尸骨都捡不回来,兴许现在还在大漠上喂狼哩!俺可怜的爹爹呦!”少女越说越激动,不禁哽咽出声,终于号啕大哭。
闻言,老人也动了情,抹泪道:“俺那女婿一死,女儿哭了几月也染病去了,只剩下俺这一把老骨头和这个半大妮子,根本耕不动那六亩地。可官府每年的皇粮还不能少,徭役也照样。可怜俺爷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把地卖了缴税。没了地,咱们也就没了吃饭的营生,只得逃了出来。幸亏俺年轻时学过戏,这才没给饿死!”
听了这些,朱瞻基一下子呆在当场。他平日里跟在永乐身边,听惯了大臣们的歌功颂德。在臣子们口中,大明就是千年一遇的承平盛世,海内仓廪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想民间仍有这等悲苦情事!默然半晌,他方强挤出一丝笑容,既安慰眼前这对老小,又像在安慰自己似的说道:“朝廷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你爹爹为国捐躯,按理说应有抚恤,徭役赋税也该酌情减免,兴许是官府遗漏了。你们回老家去找官府说明实情,想来他们会有安排!”
“有啥安排!这位小爷真是打富贵人家出来的,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凡给朝廷抓去使唤的百姓,不管是做工、运粮还是随军出塞,谁能得到丁点儿好处?死了也就死了,又不是军户,朝廷才懒得管你哩!”少女讥讽了一番,随即又向窗外一指气呼呼道,“你自己看看,外头有多少要饭的?不光这小小的开河站,走遍山东,有哪个地方不是这般光景?别说咱们这种家庭,就是没死人的人家,没完没了地做苦工缴重税,久了任谁也招架不住,除了逃出来,还能怎么办?”
听到这里,朱瞻基狠狠地瞪了一眼金纯。此次进入山东后,他便发现沿途流民甚多,待进济宁城,大街小巷更是挤满了乞丐。他为此还问过金纯。金纯解释是因为去年大清河决堤的缘故。当时,他还有些奇怪:大清河决堤虽突然,但灾情其实并不算太严重。如今已经半年过去,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流离失所?只是当时他也没多想。此刻听了少女的话,他才有些明白。
这时,老人也接过话头苦笑道:“现今这大明天下,怕就数俺们山东最遭罪了!老百姓都说这是因为燕王扫北时,俺们山东人跟燕军打得最凶。待到他老人家坐了龙廷,便用这法子来整治俺们,要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一派胡言!”朱瞻基又出言驳斥。不过比起先前,气势已弱了许多。他又沉吟半晌,猛地一抬头对李谦蹦出两个字——重赏!说完头也不回,便铁青着脸起身离席,直接回房了。
李谦从袖中掏出一张一百两面值的宝钞,二话不说塞到少女手中,他也不顾这老小二人惊愕的眼神,便和金纯他们一道离去。
一进客房,朱瞻基便“砰”的一声将门重重关上。李谦他们紧随而来,见此情景面面相觑,又不敢跟着进去。金纯官阶最高,脸面自也大些。他便大着胆子轻推房门,小心翼翼地进入房内。只见朱瞻基正满脸阴霾地坐在椅子上,金纯走上前赔着笑脸劝慰道:“殿下不要太过忧心,这小姑娘没见识,乱说一气也是有可能的!”
“冷暖疾苦,百姓心里最清楚。这女子虽然言辞犀利了些,说的话却是实在,这一点我心里有数!”
金忠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递到朱瞻基手中道:“即便其所言是真,但也仅指山东一省。山东地接南北,又靠近北京,徭役相对其他诸省是重了一些。但要说天下皆是这般,就言过其实了!以全天下论之,百姓的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话不能这么说!”朱瞻基摇摇头道,“山东也是大明之地,百姓受苦,同样是朝廷失职!岂能因其他地方无恙便一带掩过?何况山东自古便是绿林渊薮,若把老百姓逼得太紧,难保不出乱子。你刚刚才听了《李逵负荆》,有这梁山泊的先例,咱们能不警醒点么?”
金纯没有再开口,皇长孙似乎对此事颇为在意,并有要干涉的意思,这让他深感不安。
金纯平日里往春和殿走得也比较勤,此次东宫策立皇太孙,金纯多少知道些内情。此次来山东,临行前太子特地召见,言谈中希望他能辅佐皇长孙将疏浚运河之事顺利完成,他对此心领神会。此时朱瞻基将目光投向山东流民,金纯觉得这有可能会使事情横生变数。
不过要直接劝阻也不妥,如此不仅于理无据,更重要的是皇长孙的性子就和皇上一样,一旦心中有了主意,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想要说服他,只能从其内心入手,让他权衡之后主动放弃。想到这里,金纯小心言道:“山东之事确有不当,但殿下使命却不在此。尤其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殿下介入,很有可能招致陛下不满!”
朱瞻基本就是聪明之人,金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话一出口,他便明白了其中含义——山东百姓之所以贫苦,说白了和五件事有关——南粮北调、征伐漠北、营建北京、经营东北、修造山陵。这前四件都与朝廷开拓振兴国策紧密相连,一旦要将山东之困难摊到台面上讲,那这些朝廷大政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攻击,这实际上就是和皇祖父的开拓大业唱对台戏!而最后一个修造山陵更是不得了。天寿山山陵里的工匠有近四成都来自山东,一旦免了他们的徭役,那山陵工期就会不可避免地推迟。现在皇祖母的梓宫还停放在紫禁城的大善殿内,就等着山陵建好后入土为安。这事要是受影响,自己岂不成了“不孝之孙”?
“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正是关键时期,殿下切不可为一时冲动而坏了大事!”金纯看出朱瞻基神色松动,赶紧又加了把柴。
朱瞻基浑身一震。不错,自己正铆足了劲去争皇太孙,这时候惹皇祖父不痛快,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他终于软了下来,不过仍强自道:“此次出京前,父亲曾命我沿途多探访民情,体会百姓困苦。如今既已察得一弊,我若无所作为,岂不是有违父亲之意?”
他这话倒不是随口强辩。朱高炽决心要将他推上太孙宝座后,特地找他深谈了一次,言语中隐约透露出对父皇治国手段的不尽认同,并希望他趁此次出京的机会多了解民情,以对当今天下有更确切的认识。朱瞻基深受永乐影响,本对父亲的话颇不以为然,但经过刚才这件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觉得父亲之见也并非全无道理。此时与金纯争论,他又想到这次谈话,便随即提了出来。
“太子只是命殿下观风,什么时候叫您插手了?太子之意,其实只是要殿下看在眼里。至于作为,那是将来的事,尤其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金纯一句话便将朱瞻基挡了回去,忽然压低声调道,“将来殿下总有一展抱负的一天,但眼下您能做的,就只是将这会通河给治好,这是您唯一的使命!”
……
金纯走后,朱瞻基满腹愁肠地依偎在炕上,吃饭时那个少女哀怨的神情在他眼前摇曳晃动,怎么也挥之不去。尽管已接受了金纯的劝谏,但一想到山东百姓流离悲苦,而自己却袖手旁观,他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
有没有又不触怒皇祖父,又能解流民之困的法子?这个想法忽然在朱瞻基心中冒出来。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仍不死心,仍绞尽脑汁,希望找到这个两全其美之道。不知过了多久,强烈的困意袭来,他终于坚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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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Wallis 2024-11-15 24:14
永乐的万寿圣节是两个月后,如果这段时间内疏浚运河进展顺利,对他如愿当上皇太孙无疑是大有帮助的。
IP:12.48.1.*
万国鹏 2024-11-15 18:19
朱瞻基到底还是个孩子,平日里在宫中循规蹈矩,一朝被放出来,便有囚鸟出笼之感。
IP:33.51.4.*
Andreas 2024-11-15 17:15
”
IP:40.40.7.*
Ramez 2024-11-15 15:20
少女的突然出现把在桌的诸人都吓了一跳,李谦和两个护卫立刻起身。
IP:80.65.6.*
Prantik 2024-11-15 14:20
尽管已接受了金纯的劝谏,但一想到山东百姓流离悲苦,而自己却袖手旁观,他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
IP:41.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