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阿摩司·奥兹与《乡村生活图景》

阅读小说大概是认识另外一个世界最好的方式。尽管现在有电视，有网络，但这些媒介所传递的只有转瞬即逝的信息，而且这些信息往往夹杂着各种面目可疑的谎言，只有小说不会撒谎，小说本身即是谎言，而且小说传递的不是信息，是一个作家永恒的经验，有时候是真理——一个优秀的作家描绘的是整个世界，其中既有你熟悉的经验，又有陌生的他者经验，前者让你投射到自己生活的世界，后者让你反思和对照，我们之外的世界有多宽广，而我们的认识又有多么的狭隘。坐井观天的经验，走出洞穴的阳光，激荡着自我意识的成长。

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又来中国了，受邀参加他中文版新书《乡村生活图景》的首发式。他温和，彬彬有礼，又十分真诚，几乎每个接触过他的读者都会爱上他，正如我们对他的作品的印象一样。此次出版的《乡村生活图景》是他的短篇小说集，但其中七个故事发生在同一村庄，故事和人物之间有所关联，而最后一个故事完全陌生化了效果，更接近于一则政治寓言。

读以色列作家的小说，很难不过度阐释，就算作家初心并没有打算赋予自己的作品各种隐喻，但一个作家总与自己身处的现实紧密相关，就如同奥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要求对巴以冲突问题、犹太复国主义等等问题发表言论一样，作家的国籍和身份要求他对这种现实有所反应，就算不是通过直接的政治评议，也会通过自己的作品有所映射。但是奥兹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很少写任何政治意味很强的小说，他的小说只有童年、爱情、婚姻和家庭的故事。

这部2009年的作品《乡村生活图景》也不例外，所有的故事都发生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这是个叫特里宜兰的地方，是一个拥有百年历史的先驱者村庄，怀抱在田野和果园之中，有一座座葡萄园，一排排的杏树，红瓦屋顶掩藏在绿树葱翠之中，安静，静谧，像一个世外的乌托邦。小说中的每一个短篇都是一个家庭的故事，就像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笔下的那些邻居一样，奥兹写了村里的七个家庭。但写身边熟悉的人最重要的一点不是真实，而是在真实之中发现平淡生活中的暗流。每个家庭发生的故事都是有普世性的，奥兹偏又赋予了这些故事一种隐隐不安的神秘感。

奥兹自己也说，《乡村生活图景》这本书是关于梦、失去、藏匿、寻找和搜索的，这并不是以色列独一无二的经历，是一种普世的经历。普世是阅读认同的基础，但小说家的野心当然不止于写人类共同的情感，还要赋予这种情感以不同的强度和温度，赋予故事一种截然不同的质地。

《继承人》中，那个登门的访客律师，简直是卡夫卡小说中的人物，看似彬彬有礼，强硬而神秘，他似乎察觉到了阿里耶·蔡尔尼克的小心思，阿里耶一直盼望自己九十多岁的母亲去世，可以把特里宜兰的老宅据为己有。故事结尾处，这个陌生人像主人一样毫不客气地进入房屋，阿里耶也默认了他这样的行为，他们俩分别躺在母亲的两侧，像两个儿子一样。至于他们是否达成了协议，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亲属》中，村里的医生吉莉·斯提娜傍晚在村里的车站等他的外甥，姐姐说把他送到乡下疗养几天。末班车来了，下车的村民告诉她，车上没有陌生人。她本来可以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外甥是否今天到。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并不愿意联系姐姐。在回家途中她又固执地认为，外甥可能忘了下车，在车上睡着了。她去找司机重新确认汽车上有没有人。故事结尾处，她确认外甥没有到来，哭了起来，生活恢复了日常的平静。

第三个短篇《挖掘》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前国会议员佩萨赫·凯德姆和他的女儿拉海尔住在特里宜兰村边。八十多岁的老人脾气暴躁，咒骂所有的一切，批评任何他看到的事物。拉海尔是个性情温和的寡妇，在村里的学校教授文学课。老人告诉女儿晚上经常听到地下有挖掘的声音，女儿把父亲的话看成是老人的无理取闹和幻听。故事中，拉海尔把家中的旧房间租给了一位阿拉伯学生阿迪勒，而父亲抵触这位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家庭，他把这位阿拉伯学生看成了自己政治上的敌人。小说中，老人憎恶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因为他们来访的动机值得怀疑，“只有魔鬼知道他们来访的真正目的”。

阿拉伯学生阿迪勒之所以来到特里宜兰村，他觉得这个村子有种神圣的宁静，他告诉拉海尔：“你们村庄源自一个梦想，源自一个计划。我们村庄不是来自什么，而是始终就在那里，但它们依然有某些相似之处。”老人不喜欢这个学生，他认为阿拉伯人恨他们：“他们岂能不恨我们呢？我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也会恨我们。实际上，即使不在他们的位置，我也恨我们。相信我，拉海尔，你要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我们，就可以看到我们只配得到憎恨和蔑视。也许还会得到一点同情。但是同情不会来自阿拉伯人。阿拉伯人自己就需要世界上所有的同情。”

正如东方学家爱德华·萨义德所言，以色列的阿拉伯人的一个大不幸是其所受压迫来自一个罕有的敌人：一个本身也经历过长期和深重迫害的民族，犹太民族。任何人都必须了解，在这片土地上的阿拉伯人没有平等的权利，这是巴以冲突的根源所在。而在那些阿拉伯人看来，从一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犹太人就没有任何的权利。他们唯一拥有的权利就是从他们被迫害的遭遇中衍生出来的权利，但这权利并不能说明，他们夺走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大部分领土就是合理的。这个权利并不能为反客为主的事实做辩护。到最后，拥有这片土地优先权利的人应当属于本土居民，而不是移民——属于那些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生活了数百年的人，他们已经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就像这片土地已经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一样：“我们不像你们，我们不是陌生来客，不是流浪者，不是移民。我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居住了几个世纪，我们在这里繁衍生息。没有人可以把我们连根除去，没有人可以把我们从这片土地上分割出去，即便是你们也不行。”陌生人是阿拉伯人最初来到这片土地上的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称呼，而现如今，在以色列的国土上，当犹太人建造了自己的家园，驱逐了阿拉伯人，后者反而成为了一个陌生的他者。

奥兹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他力求两个民族可以在同一片土地上可以和平相处，寻找到共同的相处之道。所以他的小说中，对陌生人的看法和处理是复杂的。在这篇故事的最后，原本憎恶阿拉伯学生的老人找到了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阿德勒也发现了夜半时分地下发出的挖掘的声音，最终提醒了拉海尔。至于这个神秘的声音是什么，奥兹并没有说明。

迄今为止，我们能发现这几个故事中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平静的生活之下总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出现打破了日常的平静。《迷失》中，这个陌生人变成了第一视角，他是一名地产开发商，去拜访特里宜兰村里唯一著名作家，以大屠杀小说闻名爱勒达德·鲁宾的后人，想购买作家留下的宅院，拆除后面卖地皮赢取暴利。《等待》中，村长本尼·阿弗尼收到阿拉伯少年阿德勒送来的一封信，他的妻子说别担心她了。本尼在村中四处寻找自己的妻子，妻子像陌生人一样消失了。《陌路》中，十七岁的少年考比·爱兹拉暗恋村里的图书管理员，离婚的女子阿达·达瓦什，一次求爱未果的事件后，少年像陌生人一样远离了暗恋者。顺便说一句，这个故事中，十七岁少年那种暗恋的复杂情绪被奥兹描慕得细腻而真挚，几乎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那段故事。

如果陌生人是这本小说暗含的主题，最后一个短篇《彼时一个遥远的地方》中的陌生人是明显不同的。在前面的故事中，特里宜兰村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一切，陌生人是一种身份的表征，是一种身份的相对变动，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陌生是一种情感的变动状态。而在最后一个故事中，亘古未变的古老村中，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更像一个外来物种，一个入侵者，一个闯入者，他带来了杀戮，也带来了新的生命，激发出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古老村庄的生存意志。本地人如何接纳和看待这个陌生人，决定了他们以后的生存意义。

这大概也是奥兹对犹太人定居以色列的一种善意的解读，他希望犹太复国主义成为不被殖民之名玷污的定居运动，成为不被沙文主义打下烙痕的民族运动、不被城市分化所歪曲的民族运动。犹太复国主义绝不能建成一个封闭的、居高临下的巴勒斯坦殖民地，忽略它的周边环境和本地居民。犹太复国主义必须以一种有机的方式使犹太人在他们古老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必须尊重东方，成为东西方之间的桥梁。它将是一个救赎工程：为无家可归之人提供家园，为生如浮萍之人提供根脉，为生命重塑生活的意义。

乡村生活图景，【以色列】阿摩司·奥兹著，钟志清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6月第一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