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N SUEN 独自上场，迈向十年

独自上场，用长达十年的时间蓄力，设计师孙小峰在这场赛事的中程意识到，漫长的积淀，一定是为了迎接新的启程。孙小峰是典型的“燃烧型”创作者——付出时甘愿而无节制，冷却后失落又戛然而止。做了十年的男装设计师，北京、伦敦、巴黎、上海……他带着同名设计品牌Sean Suen走了数十场秀，但直到现在，创作的兴奋和快感也还是会被毎一季结束后的失落覆盖，就像已经长时间拧紧的螺丝骤然被松开：“通常在系列发布之后，我可以十天不出门、不见人。我想自己把这个感觉排解出去，才能投入到下一季的创作。”但是，失落之后的冷静通常不是坏事情。这个终日忙碌、话又不多的设计师非常清楚，外界的评论总是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过，最重要的是如何反观自己。一场秀、一个系列哪里好，哪里没做到，一目了然。创作是个隐秘又绝妙的过程，周而复始，享受和痛苦同在，有序与矛盾并置。孙小峰明白，这其中最难的是满足自己。他需要跳出被动局面，始终理性地与这样的情绪转折“过招”。男装设计师做了十年，半路结识的这个身份，竟然将自己身上曾经散漫的序列重新系统化整理了一遍。一个漫不经心的年轻人，由此开始了一场与自我、与命运、与规则的战事。时间回到2003年。

逆着家里人的意思，孙小峰走了报考艺术院校的道路，彼时的他刚进入地处重庆的四川美术学院，攻读平面设计专业。服装设计并不是他的原生爱好，但所学的平面设计专业又无法全然让他提起兴趣。四年过去，一次腾讯校招的机会降临在当时川美的毕业生大军之中，孙小峰也是其中一员。被时代的洋流推着往前走的他没有更多选择，也并不能准确知道这样的机会在后面的人生将带给他什么。“那时第一次面试，去了将近有1000多人。”几轮面试下来，庞大的面试队伍锐减到两位数，孙小峰留在最终的20名候选人里，最后成了被选中的一员，于是很快搬到深圳、调任北京。2007年的中国互联网市场宏观发展态势迅猛旺盛，但网站平面设计师的工作内容强度和创造力远不及浪尖上的风起云涌来得有趣。枯燥的格子间生活让孙小峰觉得无聊而沉闷，他的工作似乎撑不起内心丰盛但依旧模糊的表达欲望。但孙小峰也有自己的表达出口。他喜欢和当时在北京的创意人们聚会聊天，他们多是杂志社编辑、服装设计师、艺术家。大到生活方式、思维模式，小到聊天内容、性情爱好，在这个圈子中，孙小峰找到了一种陌生的惊喜和久违的投契。交友圈的改变带给孙小峰的影响和冲击是巨大的。他接触到了彼时在中国方兴未艾，又充满生机、机遇的时装行业：西方品牌逐渐进入中国，版权合作的时装杂志办得如火如荼，市场经济的腾飞给爱好时尚的消费者带来更多选择，独立设计师的势头和声量渐起……而且，最重要的，这里离他曾经热爱的艺术生态非常近。似乎由上至下，从内到外，每个人的创造力都能找到合适的方式去表达。与此同时，国内物流工业的起步无形中也成为他迈进时装行业的助推。从平面设计，到接触面料，再到对接工厂，孙小峰心中慢慢有了一个感觉：他离自己想做的事情越来越接近了。于是，两年后，他从朋友的服装品牌离开，创立了自己的独立男装品牌——Sean Suen。Sean Suen的表达欲是克制又丰富的，东方的含蓄感被包裹在西式的简约框架之下。孙小峰用他身处其中，却又不从属于这个圈子的眼光去观察男性，雕琢设计，塑造了一个稳定且有连续性的东方绅士形象：潇洒、融和，外表清简，优雅有度，内心思潮涌动，目光却温柔内敛。为孙小峰的秀担任多次秀导，也是NOWNESS主编的耀辉，认识他十余年。在评价他的设计时，耀辉说到了微妙又很重要的一点关联：“小峰的设计可以说是简洁中的复杂，我不知道这样形容对不对——他的东西总有一种平面立体感。也许是跟他以前做平面设计师的缘故有关，他对男装的线条或者是廓形，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初看有非常简约、二维的平面感。而与此同时，他又非常喜欢用一些看起来质感很特别的面料来丰富自身。所以会持续带来新的感受。”

剪裁上的减法和材质质感上的加法，形成了Sean Suen非常独特的平衡感。但设计上孙小峰力求的“平衡”状态，却戏剧化地来自于他自身的某种经验“失衡”。在初当设计师的几年中，孙小峰往往将自己没有做好、做到位的缺憾，归结于他的“非专业出身”。这样的不自信如影随形，在设计中、在与人沟通中、在运营品牌的过程中，每每出现，便引导着他想象另一个轨迹的人生：“如果不是非专业，我应该会做到更好”“如果不是非专业，我应该会避开一些弯路”“如果不是非专业，那一定会更省力”……起初看似丰富的社会经历，却因为车头方向调转而看上去无能为力。孙小峰并非是全盘否定自己的能力——实际上他骨子里执拗和坚韧的性格让他每次都花了更多更大的气力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但他依然希望自己的履历上有相关所学的经验：“有的时候我越想（这件事），不一定是我要学成个什么样子，但确实是希望自己有这个经历。”遗憾的是，不仅人与人之间的经验不能互换，人与过去的自己也很难再达到经验上的补偿。每年，数以万计的留学生奔赴海外学习时装设计。在如今国内的各大艺术院校中，时装领域的交换留学机会也不计其数。如今，孙小峰再想回到校园，需要把创作与生意都抛之脑后，腾出时间，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能为之的事情。他所指的经历，除了系统化的专业学习，也有与之相关的眼界，和待人处事的能力。他生性腼腆，羡慕那些学习经历丰富、有专业老师指导的年轻一代的设计师们，因为“他们看到了很多东西”。孙小峰没有这个阶段。他是中国应试教育下具有普遍性，且并不出人意料的一个样本。按部就班，一切感知和规则靠自己摸索而成就。正确的习得，结果无非是不出错。而一个错误的尝试，往往会影响一个链条上的很多环节，尤其当你是手握链条，并让整个机器加以运转的人。孙小峰不敢出错，也不能出错。因为他的游戏由自己开局，很多感知都由后天自我形成，“一件事（服装设计）做了这么多年，可能到了近两年，我才敢说自己是逐渐摸索清楚了。”当遗憾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它也竟成了帮助主人公内心更加强大、自省的补偿。对于这种“不懂”，困扰孙小峰的还有一点——如何问出口？做品牌最初，他没怎么招过助理，也没有找设计师团队，很多东西都是他自己做。这么多年来，孙小峰已经与相熟的版师、团队达成了默契的工作方式，颇有效率。这是他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得出的经验。起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别人，甚至连从哪儿问起，都成了问题本身：“我读书的时候不是好学生。对于老师交代的功课，学习能力比较差。但确实是因为做了这个行业，很多事情你不问，不表达出口，就真的没有人懂你在做什么。”孙小峰回忆起他刚开始接触巴黎的公关公司，他的不自信像一个甩不掉的阴影，工作人员在与他的沟通中犯了难：“她当时说，小峰，你应该把你想表达的都说出来，你的才华应该被更多人看到。不然我们不知道如何帮助你打开市场。”这句话甫一落地，孙小峰就意识到，服装是个生意，自己的短板不能抑制品牌的发展，那就只能硬着头皮打破它。

“学习能力”这件事，和人的成长经历一样，也是不断流动的。通过自学英语、练对话、与国外团队打电话或者与商业品牌沟通项目，小峰发现，原来自己主动学习的能力也在这个过程被无形提高了。天道酬勤的老理儿在他身上被应验，且被证实：当一个人对未来的野心被原生性格中自信心的缺失所影响，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个人的主观能动力调动到足以扭转被动局面的极致。当然，还需要点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2015年，对于孙小峰来说是个“走出去”的转折点。Sean Suen被中国版《GQ》 推荐并两次亮相伦敦时装周，成为当年最能代表国内独立男装设计水平的设计师作品，并由伦敦时装周的话题效应，反向作用于国内的时装市场。Sean Suen的名气打开了，而这也是在他“摸索着”如何系统地做一个品牌三年之后，第一次去伦敦。这对于任何新人而言，都是欣喜大于忐忑的好消息。孙小峰也是如此。他到达伦敦，在机场一个人为了搞定十多个大行李箱焦头烂额，体力上累到极限却依旧难掩兴奋。先前反复看的英文电影积攒在心里，虽然还不地道，但英文从零开始的水平练习到可以与人交流，也是对主动学习能力的又一次证明。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但大部分人在准备的时候因为专注其中，而毫不知情。彼时中国版《GQ》 的时装总监崔丹对孙小峰的设计有长足的观察和客观的评价。在助推他“走出去”之后，仍然帮助Sean Suen继续做整体视觉输出和开发建议的工作。让崔丹赞许的是孙小峰作为设计师，以及他缔造的这个品牌身上过人的综合素质：“Sean Suen或许不是你一眼看过去最出挑的一个。但他的综合素质强，又有不错的市场、运营能力。产品上考虑人群，不只在于艺术表达。设计师是个需要综合职能兼具的工作，小峰的坚持在于持久，开发能力稳，低调并有自己的坚守。没有盲目跟风，有取舍能力。他刚出来的时候，男装市场刚开始绽放，这些年已然发生了许多成熟的进化。之后从伦敦走向巴黎时装周，巴黎时装周的老牌气息需要更新迭代，中国设计师成为最有活力的一个族群。小峰因为持续且稳定的能力，让品牌的面貌越来越清晰，在巴黎的市场里坚守，逐渐变成了一个独特的存在。”中国的男装市场长期被传统商业品牌垄断，百货品牌审美单一，男装顾客没有更多的选择空间与意识。到了2010年之后，国外男装品牌开始进入中国，国内独立的男装设计师空间进一步被挤压。而Sean Suen在其中稳定且持续带来惊喜的状态自然与设计师自己的个性紧紧相连。孙小峰说自己的品牌太佛系，不争，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想透彻，到底要做成什么样子才达到心里认同的“好”。更多时候，他只是做得不想比别人差。

孙小峰始终在尝试着与自己此消彼长的心理战达成和解。这些年，他逐渐让自己学着“想得少一点”。只在乎他应该在乎的东西，那些掌控不了的、没有发言权的，他一概不多想，也不过问。在设计上，他强调稳定的形象输出与整体性的概念表达。孙小峰扎根自己擅长的正装风格中，尽可能自制、自知地远离流行的叨扰。早两年间，男装市场的街头流行风格正盛，设计走向收紧的正装风格市场乏人问津。许多人劝他跟随流行风向做一些调整，包括风头正劲的女装市场。但，这些他都没有尝试。看似切准话题命脉的转型，其实都偏离了孙小峰的初心。作为品牌的运营者，他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看到市场的走向和喜好，但这显然背离了他认知与实践的顺序。他希望凡事有个正确的因果顺序：在把现有的基础都做到位的情况下，再去尝试，女装也好，潮流也罢，是因为他的游刃有余，才促成品牌的开枝散叶。他对Sean Suen的品牌画像从来都不是庞大而惹眼的流行机器，他宁愿一直走“小而美”的路线，按部就班地踩准每一个步骤，这让他觉得踏实。回想做第一个系列时，发布和操作的规则孙小峰几乎全都不懂。通过朋友间的介绍，他认识了业界著名的公关经理包一峰。当时包一峰在北京镀金湖餐厅边上的场地，帮他邀请了媒体和部分客人，做了现场的管理。在包一峰眼中，孙小峰是个才华横溢而且十分长情的人，他的创作也杂糅着一种稳定不变、充满故事性的情绪。认识十多年，大家在各自领域不停忙碌，但一旦相聚，聊天时依然看得到他眼中的光芒，丝毫没有距离感。人的成长是流动性的，单个阶段的诉求不会永恒存在，个别阶段的成就也不会支撑长久的满足。当不自信的顾虑褪去，孙小峰对突破现状的渴求就格外强烈。他尝试解剖自己的压力来源，除了自己的好强、品牌的存活，还有对已经步入成熟时期的自己内心表达欲的安放。2018年，他用系列描绘了末代皇帝溥仪的形象。他觉得这是长久在国外市场浸淫后，回望自身，最想去接近、挖掘的故事。2019年，他将视线转回故乡——被三峡大坝工程淹没的“鬼城”丰都。这两个系列被孙小峰看作是对自己“提升”和突破最大的作品：“那两年是我压力最大的时候，但反倒是在设计上开了窍。”“我的心里始终有团火，我想把这件事做好。只有这个东西在，才能称之是我的梦想”，孙小峰说。压力、瓶颈、外界、自我……这些不停撕扯的两极，好像是助燃这团火苗的添加剂。火苗越烧越高，直到让他看到那个“梦想”越来越清晰的形状，也把故事的来处照得通亮。

没有人可以与自己的故乡毫无关联。有时候当你越不在意，原生痕迹就展露得越明显。孙小峰正是如此。

贾樟柯导演的电影《三峡好人》的开篇章节中，一个外省人指着浩浩汤汤的长江下游问：那是奉节吗？当地人回答他：奉节老城早就淹了。孙小峰的故乡也在奔涌沉默的长江下面，那是历史上被称作“鬼城”的丰都。丰都地处三峡大坝上游，位于水库地区的腹心地带。1999年，为了配合国家三峡大坝工程的修筑，丰都老城与数以千计的乡村、县城，永久地被淹没于长江之下，只存在于一代人被封存的记忆中。再后来，与中国城市化进程中诞生的无数新城一样，丰都新城区建立，归属于重庆市管辖，人民迁移，故事继续。但孙小峰现有的故乡记忆，都只存在于那个被埋藏在水下的老城里面。那是一个自打孙小峰有记忆开始，就没再“往前走”的县城。

在他很小的时候，丰都老城就有建设三峡大坝的规划。于是整个城市的样子便静止了——不再建设，不再翻新，承托着他的载体是一个滞缓、老旧、破败的空壳。上完大学回来，故乡就彻底消失了。“我有时会回想，以我当时的学校为起点，左边好像是一家店，但店铺卖的是什么？接着是一家电影院，再往下走是一个消防队……我会一家店挨着一家店回忆，想不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整个记忆被抹平了。没有了。”“没有了”，一个人对故乡的感情通常是依恋、回味、牵绊……但孙小峰对青春期的回忆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大手“刷”的一下就给抹平了，快速得甚至是有些残忍。从初中到读大学离开家之前的这段时光里，他总是戴着眼镜，不太爱说话，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搬到重庆之后也再没有回到丰都。整个童年到青春时代像是一间空荡荡的大殿，只有零星的、修补过的记忆作为廊柱支撑着。他试图以自己擅长的方式做点什么。2019年秋冬系列，孙小峰受家乡丰都的变故启发，以错置的剪裁与放大了戏剧感的设计，诠释了在大时代地理因素和环境的被迫变更下，一种荒诞、魔幻的现实错位。层次感分明的线条比例被拉长，与厚重庞大的面料、体积形成鲜明的对比，层层叠叠，欲盖弥彰，被覆盖的、被提醒的、被遮蔽的，“一座消失的城市充满着回忆，但与当下的现实毫无关系”。孙小峰至今还能想到的清晰画面中有一个是小时候和爸爸一起在码头等候接人的场景。两岸层峦叠嶂，江上汽笛声声，但船还没到。几分钟时间的空隙里，父子二人就在码头上做着简单的游戏。但这样的温馨画面在他的记忆里其实并不多见。他脑海中的丰都满是雾气氤氲的灰色。19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下海经商的时代浪潮从东南沿海一直吹拂到遥远的内陆。放弃了体制化和集体主义生活方式的人们身边诱惑陡然增多。孙小峰无意间在家里的餐桌上发现了父母的离婚协议书，十岁左右的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把自己置身于这场家庭变故之外，觉得离婚是父母的事情，与他本人并没什么关系。在与父母抚养、归属问题拉扯近三个多月后，孙小峰选择和最疼自己的奶奶一起住，奶奶从小就鼓励自己坚持画画。直到现在，奶奶仍是他每次回到重庆都必须要去见的亲人。与十多岁时的孙小峰选择“不表态”的态度相似的是，如今父母回想起这段过往，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拉扯和纠葛。就像被长江水淹没的老城一样：“他们好像选择性失忆了。”在他们看来，孩子健健康康，大人各自组建家庭，人生道路始于相同起点，但又都怀着不同的兴致奔向各自的未知。表面上看，这是青春期中的一次急转弯，孙小峰不去强调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坦然。如果不是在相对比较脆弱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承认对他内心深处的影响。

时间推着他逐渐走到了当年父母的那个年纪，他开始对自己进行一些目的明确的选择性补偿。小时候的他克己复礼、少言寡语、害羞，不与人过多交谈，更没有尝试过叛逆的青春滋味。而现在孙小峰可以和朋友跳舞喝酒谈天一整夜，或者因为一个观点的不同辩论不休。在工作之外，他觉得这样的表达很过瘾，这样的补偿也很过瘾。在跳舞、喝酒、谈天的时候他可以完全放空，不受任何身份标签所束缚。他追求像每次用尽全力完成一个系列之后那种飞蛾扑火般的投入感，这让他觉得尽兴，是在用被压抑已久的真性情生活着。他用另一种生活方式、职业轨迹补偿着那个曾经被家人被环境忽视的自己，尽管这种补偿晚到了这么多年。与故乡的连接还有一些共同从丰都长大的朋友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过着范本一般的寻常人生：当地求学，结婚，生子，成为父母。孙小峰把自己活成了他们中的“异类”。人的生活轨迹之不同，一部分来自于时代的不可抗力，一部分来自于自身努力挣脱框架后对命运的二次书写。孙小峰每每和这些老朋友相聚，都会被调动起平日里不太会闪现的多愁善感。那些曾经是学生时代风云人物的同学，现在已经为人父母，甚至会劝孙小峰早早“养儿防老”。虽然骨子里对这些观念顿生抗拒，但他也不反驳。孙小峰想着，如果他们一直保留着性格中的无畏、浪漫、探索，那么人生会不会也是另外一番样子？那是他无法预料和插手的事情了。这样的走神不会停留太久，孙小峰会在说出口前叫停这些想法。视野对人的塑造，构成人生体验的总和。相较于之后走入社会结识的朋友，这些朋友的性格中共同流露着重庆人基因中非常典型的老实、耿直、热心肠。每个人的成长都是自己手脚并用摸索出来的。孙小峰和故乡的这些朋友有着相同的来路，能读得懂对方的表情，猜得到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这已经是难解的缘分。远行，是为了能更彻底地归乡。在某种程度上，对孙小峰来说，故乡“离开”了两次。一次是被动接纳，一次是主动远走。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获得故乡。

初夏的重庆一场雨接着一场晴，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芬多精，让人觉得极度放松。四川美术学院新校区内郁郁葱葱，高大的水杉在步道两侧遮天蔽日，目力所及皆是绿意盎然之景。肢体上的放松来源于自然氛围的烘托；而精神上的放松，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身处学校这个自带单纯与怀旧滤镜的环境中。孙小峰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但这里并不是他当初学习的地方。身处川美新校区，孙小峰对它的了解并不比此刻身边稚气未脱的学生多多少。在他上学的十多年前，川美还坐落在老城区内，周围烟火气旺盛，人声鼎沸，散发着那个时代里集体主义之美的人气和创作欲。也是在老校区的四年时光里，孙小峰遇到了至今对他影响最大的一位伯乐，也是朋友——韦嘉老师。在孙小峰的学生时代，他不是最出色的那个，老师的关注对他而言是陌生的。韦老师与孙小峰的相遇源于意外的代课经历。孙小峰学平面设计，在韦老师出现的素描课上，他无意中发现，这个老师跟当时他遇到的所有老师都不一样——韦老师保留了自己的习惯，在给学生上课时会跟他们一起画画。这让孙小峰觉得惊讶。而韦老师也觉得，孙小峰这个学生，和他接触到的其他学生有非常不同的特质。

“小峰不是那种老师定义的乖孩子，也不是酷爱绘画、会和老师有很多专业交流的学生。但20年过去了，真的能像我们那样交往的学生非常少。那时小峰就显现了一种比较奇怪的吸引力。”韦老师还记得，当初他常常会在老校区狭小但又热闹的空间里看到孙小峰“无所事事地游荡”，虽然两人当时并没有什么专业问题上的探讨，但聊天的范畴却比许多师生关系更加宽泛、宏观。他们逐渐建立起了共同语言，而如此般共同语言的生命力一直延续至今。当时，韦老师身边围绕的是另一种学生的形态。他们热衷于讨论绘画，留心专业，希望通过切磋问题以磨练自己的技艺。但孙小峰似乎不带任何目的，他什么都不图，不图给专业带来直接的提高，也没想过与老师接触，从而让他多注意到自己。孙小峰觉得，韦老师身上有一种对艺术天生的热爱与专注力，以及不同于当时体制内陈旧环境的纯粹的洒脱气息；而孙小峰让韦老师觉得与众不同的，则是他的随性和潇洒。“他（小峰）其实是有点无所谓，但不是自我放弃的那种‘无所谓’。我认为他至少在大学那个阶段，一直在吸纳东西，这种吸纳帮他看到周遭更广阔的世界，帮助他去寻找他想要的未来方向。”人们往往会因为彼此身上的相似性靠近、相异性吸引。对于师生二人来说，虽说年龄有差距，身份有分别，但都有一股超然于环境的云淡风轻和看淡时局。韦老师对时装也颇感兴趣，不仅是穿衣打扮，在他的画室中，书架和桌子上摆着不少时装杂志和书籍。他喜欢超然物外的一众设计师：Martin Margiela、Jil Sander、Alexander McQueen……在McQueen自杀之后，韦老师还以此事件创作了一幅与McQueen有关的画，名为《一百年不变》。画中的设计师虔诚地与人拉勾缔结誓约。一眼即知，这是对设计师本人有独到理解才会表达出的创作。因为师生二人多年的联系，韦老师对孙小峰的设计师身份早有了解。有次韦老师在上海出差，逛街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孙小峰的设计，当下立即发消息给他。多年以后，“偶遇”再次重现——只不过当年在校园里那个“无所事事”的人抽象成了带着同名标签的时装单品。从事艺术类教师这个职业，韦老师始终都在面对自己的学生毕业之后专业不对口的尴尬和遗憾。但对于孙小峰的选择，他觉得“很有意思”，也很好奇。他好奇孙小峰是怎样像一个“专业人士”一样走上了这条道路。因为如果只是一时喜欢，动手裁剪，这并不惊奇。而走上专业从业者的道路，在韦老师看来“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的”，但孙小峰一坚持就是十年。

作为艺术创作者，两个人在很多情况下的困扰和思虑是相通的。冲突和挣扎常在，过程中的阵痛与快感才是专属于创作者，而作品则不是，或者说作品在某种意义上，从未被创作者拥有过。韦老师理解孙小峰的工作方式和心态，很像自己，但当下时装市场对速度的要求是艺术市场不能比肩的。高强度与高淘汰率的标准下，时装发布像个命题作文逼着设计师去完成它。艺术家作为个体工作者只是系统中的一环，但时装工业的协作机制太过繁杂和庞大，设计师需要时刻保持高频的共振，才能保证品牌完善持续地运作。即便在这样严苛的标准之下，韦老师依旧觉得“小峰的设计让人眼前一亮”。“之前我认可的一些设计都来自西方的设计师。但小峰的作品，让我觉得一个来自中国背景的年轻人，能够在不丢掉他自有文化的前提下，通过学习和吸纳寻找到了适用于今天的流行元素，甚至其中很多是很超前的。从个人创作的角度出发，很多时候都需要比时代快那么半步，必须要有引领者的意识。这是很难，也很特别的。”在孙小峰眼中，韦嘉老师才是那个早早就“快了半步”的人。快的那“半步”，在于他向孙小峰展示了，一个真正有才华、有担当的艺术家，如何从给自我解套，达成一种全新的修为。韦老师的职业修养随着眼界与格局，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发生着质的转变。在川美任教22年，现如今出任艺术专业的系主任，韦老师的学生越来越多，课程量依然排得满满当当。早在十多年前，学校就向他发出邀约担任系里的管理工作。但韦老师拒绝了，且一拒绝就是十年。他希望用放弃的仕途保护自身创作的纯粹性和单纯性。而变化却发生在当他人到中年的时候，曾经放弃的职业道路忽然回到面前，这让韦老师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自己的意图：永远在画室中的创作者，满足的是不是一种私欲？跳出小我的格局，从改善学生们周遭的小创作环境开始，帮助他们日后更从容地迈向大的创作环境，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维度的创作与修炼？只要精神上的清洁尚在，对生活、生命的感知尚在，就不是对艺术的辜负。孙小峰视韦老师为自己的伯乐。他不是没想过另一种活法。如果不做时装设计师，孙小峰希望能开个餐厅，或许是个酒吧，能有个地方让朋友们小聚；再或者是当个纯艺术家，也不失为一种畅快淋漓的过日子的方式。但是在韦老师身上，他看到的是另一种自己心向往之，但未能实践的活法，无关体制，无关教条，一切选择顺应时局，同时也能最大限度地对应自己的内心。身为一个几十年来画笔不辍的艺术创作者，韦老师内心是自由且丰沛的，对人生的看法是流动且平和的。他在尚能自由选择的时间里做自己，顺从内心做最想做的事情；在需要承担起责任的人生阶段从自我意识中解绑，顺应环境中的生存法则。他尊重了生存规则和个人经验，才能从容地在每一个人生阶段找到自己的位置。因为从不妥协，所以问心无愧。

如今，在师生之外，孙小峰也是韦老师作品的藏家。每次回到重庆，孙小峰总会约着跟韦老师见上一面。韦老师注重对学生的身教大于言传。这是在他学生时代遇到的伯乐，教给他的道理。尤其是在艺术教育的专业，一个教师以身教传道，更容易给年轻人带来精神上的启发。每一代人的认知都有其局限性，最大程度地跳出这样的局限性，感受到艺术带来的开放性思考，是韦老师带给孙小峰的隐形精神财富。“我不会因为目的去改变我的本质”，孙小峰说。他的本质，像是为了维系那团不息的火而存在的守夜人。但守夜人是孤独的，他需要忽视，甚至无视自己的孤独，才能坚持得长久。当我们试图从自身、来处和周遭影响，来解答孙小峰作为时装设计师的根源性和多面性时逐渐发现，孙小峰身上有一种需要长久相处后才能被察觉，且在当今非常难能可贵的“钝感”——这是一个不太属于主流赞美体系中的语汇。但恰恰是因为这种钝感存在，才解答了他为什么可以与家园消失、家庭离散等原生问题和解，可以与“非专业选手”的生存身份和解，可以与晚一步才被调动的天赋和解，可以与为了守护本质的单纯而忍受的孤独和解。这些和解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非专业出身却勤力过人的时装设计师对于现实世界游戏规则的尊重，也有放弃与自己回答或解释不了的规则持续较劲的坦然。这份“钝感”是经过漫长累积与付出之后才会感悟到的礼物。它降临的时机或许比幸运、才华、灵气晚了一点点，但由此得到的收获也更加悠长而丰厚。十年后，设计师孙小峰依旧在场上。状态崭新，心态依旧，他身上融合着足够的勤奋、足够的谦逊、足够的才华，以及足够的耐心。经过的一切都是经历。十年，正是下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