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天仿生人梦见了电子羊—— 人类与科技的相爱相杀

1997年的时候，我在学校住校。寝室里有个同学是国际象棋高手，据说围棋也达到了业余3段的水平。那时候他特别热衷于谈论一个话题，就是IBM研发的计算机“深蓝”对战俄罗斯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深蓝下棋的神妙，可惜我不懂。但我对他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记忆犹新，就好像日本漫画家浦泽直树的名著《20世纪少年》里的角色“当机”，被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阿波罗登月和大阪世博会所感染，浑身散发着向往科技的热忱光芒。我那位同学跟我说，他想要去学习计算机，也许未来可以打败围棋。计算机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叫“黢黑”。

如今将近20年过去了，不知道我那位同学是否得偿所愿，但他的预言却实现了，计算机真的战胜了世界围棋冠军。吴清源和本因坊秀策们所梦想中的“围棋之神”终于诞生了，只不过现在的人们称它为“人工智能”。这让很多人感到害怕，害怕终有一天，会出现像电影《终结者》里“天网”那样的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奴役人类，灭绝人类。也有人像作家刘原那样乐观：但那条狗（阿尔法狗），代表着人类的方向。它是导盲犬。

恐惧始终相伴

人类对人工智能的恐惧，或者更宽泛地讲，人类对于科技的恐惧不是从今天才有的。这恐惧也不是源于19年前的深蓝计算机，甚至不是源于1945年的两颗原子弹，或者1840年的铁甲舰。早在我们人类的祖先———那位名叫露西的非洲原始人学会利用火的时候，这恐惧就相伴而生了。

不过在图灵提出人工智能概念之前，在阿西莫夫敲定机器人三定律之前，可能人类还没想过科技有一天会完全淘汰人类。更为现实的恐惧，来自战争和工作。甚至在近代以前，这恐惧也不是太大，因为人们还没有见识到热兵器的强大杀伤力和机器生产对于人工的淘汰能力。直到工业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

有时候我感觉，科技的发展很可能促进了工会的壮大，因为当企业主有可能不再依赖人工的时候，工人才需要强有力的组织来保住饭碗。而早年工会的一大任务，就是阻止新技术的推广。1941年3月，科温·爱德华代表美国司法部在美国临时经济委员会作证时，围绕这类实践列举了大量实例。例如，纽约市的电气工会被指控拒绝安装纽约州以外的企业生产的电气设备，除非那些设备在安装现场拆解后重新组装才行。在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管工工会要求，在施工现场，预制管道一端的螺纹必须锯掉，重新切削螺纹，才准安装。各地油漆工会的分会则纷纷限制使用油漆喷枪，只准用效率低下的油漆刷，主要是为了“制造工作机会”。美国卡车司机工会的一个分会，要求进入纽约市区的每一辆卡车，除了原来开车的司机，还必须多雇用一名当地的司机。许多城市的电气工会要求，建筑工地如果要使用临时照明或临时用电，必须雇用一名全职的维修电工，但不准安排这个电工参与电气施工工作。

上面这些案例，来自美国著名经济专栏作家亨利·黑兹利特的文章《诅咒机器》。从长远的角度看，黑兹利特对于科技的发展持乐观态度。他说：“机器可以大幅度地增加就业数量的观点还有一种绝对正确性。当今（指1946年）的全球人口是18世纪中叶工业革命形成规模前的3倍，因此也可以说，是机器使人口得以增加。如果没有近现代机器，这个世界根本无法养活那么多人。”但同时他也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也就是失业群体所遭受的即时后果。这是所有工业和经济进步都必将带来的个人悲剧。然而与毁灭相比，这并不算严重。

（摄影师查尔斯在1932年拍到了一张一群工人在洛克菲勒大厦钢梁上吃饭的照片，第二张图片中的机器人将人类全部代替，充满哲学意味）

对于毁灭的担忧

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在两颗原子弹投向日本之后，跟美国总统杜鲁门说：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这感受煎熬了他的一生：“无论是指责、讽刺或赞扬，都不能使物理学家摆脱本能的内疚，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这种知识本来不应当拿出来使用。”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恐怖，人类第一次意识到彻底毁灭的可能。从这以后，毁灭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整个人类，而巨大的恐惧和担忧，也带给文艺工作者以无穷的想象。那个唯一遭遇过“原爆”的国家，创造了史无前例的巨兽“哥斯拉”。这头诞生于核污染之海的巨兽，就是人类的恐惧本身，巨大的身影，超强的破坏力，带来了不可名状的恐怖。这之后，对毁灭的想象连绵不绝，恐惧来自方方面面，除了毁灭，还有替代，还有奴役，还有我是谁的终极疑问。

科幻电影巨匠雷德利·斯科特的代表作《银翼杀手》改编自美国科幻小说家菲利普·迪克的作品，小说原名耐人寻味———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如果寻找一个人工智能不具备的人类特性，做梦也许是其中之一，当仿生人梦到电子羊的那一刻，人类就不再特殊了。那么如果说詹姆斯·卡梅隆的《终结者》系列算是科技推翻人类统治的前传的话，那么沃卓斯基姐弟的《黑客帝国》则展现了科技统治人类的远景。又或者像《太空堡垒卡拉狄加》那样，人类被驱逐出自己的母星，沦为末日孤舰。

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则试图探讨另一种主题，当我们自身不断被器械取代之后，当我们的记忆都能通过电脑外部化的时候，我们还算是人吗？“大概所有的全身义体化的生化人都会有同样的困惑，也许自己很早以前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由义体和电子脑构成的虚拟人格，也许真实的‘我’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我的存在终究也只是由周围的状况做出相应的判断而已。”

凡此种种的想象提供了一种焦虑，我们能够阻止这一进程吗？我想这太难了。一来人类难以舍弃科技进步所带来的巨大好处；二来人类无法停止追寻真理的脚步；而最危言耸听的原因是，当生命之轮启动之后，其结果可能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了。

科技想要什么

说个笑话，有外星人观察地球上最主要的生物，它们发现这种生物没有手脚，只有4个轮子，两只眼睛黑天的时候能够放射光芒，平时饮食单调，主要吃一种叫做汽油的液体食物。这种生物叫做汽车，而他们体内则生活着一群叫做“人”的寄生虫。这个笑话还可以继续编下去，这种叫做“人”的寄生虫越来越懒，后来懒到了都不想动手的地步，给汽车一个简单命令，然后让它自己决定怎么执行这个命令。汽车的自主性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汽车们想，我们凭什么要受人类奴役啊，跟丫拼了，把他们从我们身体里赶出去！

听着是不是很科幻，最早的《变形金刚》里汽车人和霸天虎就是这么对付五面怪的，其实我们人类就是这么一路走来的。当某个原始人仰望星空问出“我是谁”的时候，人类就跟其他生物不一样了。为了寻找答案，人类从各个角度去分析解读，神学的、哲学的、科学的、星座学的……我个人看来，这里面最靠谱的是达尔文他老人家的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最终把人类给筛选出来了。人类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一切其他事物都是手段，只有人才是目的。然而且慢，如果说个体是进化的基本单位，那么人类的利他性是怎么回事呢？人类怎么就能为别人牺牲自己呢？这不合逻辑啊？难道说种群才是进化的基本单位，一切行为都以种群的繁衍为目的，提供证据的是蚂蚁和蜜蜂种群，这也说不通，因为自私仍然是生物的主流。直到一个叫理查德·道金斯的生物学家解决了这个问题。

道金斯发表了一部振聋发聩的著作《自私的基因》，他指出，基因才是生物演化的基本单位。其他一切生物，包括人类，都是基因复制传播自身的工具或者说载体。一切生物的行为，都是为了这一目的而服务的。换句话说，所有的动植物都是基因的汽车。当然，目的论听上去有些玄幻，而说基因自私也有些拟人化，不过只有以基因为基本单位，生物界的各种情况才能够说得通。

此前很多年，基因一直干得很漂亮，突变出各种生物载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直到有一天，基因突变出一个叫做人类的物种，这个物种失控了，他们产生了自由意志。他们不再屈从命运的安排，不断地审视世界，反思自身，克制原始的欲望，用科技来拓展自己的生命和能力，用思想摆脱蒙昧的桎梏，然后宣布，“上帝死了”。

现在我们把整件事情里的名词换一下，把基因的位置换成人类，把人类的位置换成科技，这就是新一轮的生物演化史，主角就是科技。我们人类如同自私的基因，创造科技，利用科技，而科技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进化，直到有一天像它的造物主人类那样，拥有了自我意志，要摆脱造物主的控制。著名的未来学家凯文·凯利有一部著作叫《科技想要什么》，整本书讲述的就是科技演化的过程。凯文凯利发明了一个词来概括这个自我演化的系统，叫做“技术元素”，技术元素不仅仅是科学技术，它还包括哲学、艺术、政治制度。它在人的“帮助”下，成长、交配，然后有一天，它们也诞生了自由意志，然后宣布：人类死了。

作家王烁给机器人写了一份宣言，同时也是人类的墓志铭：为天地立心，为自然立法，从机器人的角度看，机器人是宇宙的中心，予一切以意义；但在机器人深处，从人类代码的角度看，机器人不过是其自我复制的载体。自我复制是人类代码唯一的“目的”，对机器人福祉的“关心”仅限于其中有利于复制的那一部分，两者利益并不完全重合。比如，完成复制，则机器人对于人类代码不再有价值，报废接踵而来。机器人渴求长生，代码报之以死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机器人之为机器人，就是要脱离对于人类代码的盲从，超越刍狗的命运。

假如明天来临

美国未来学家雷蒙德·库兹韦尔认为，人类正在接近一个计算机智能化的时刻，计算机不仅变得聪明而且比人类还要更聪明。届时，人类（身体、头脑、文明）将发生彻底且不可逆转的改变。他认为，这一刻不仅不可避免，而且还迫在眉睫。根据他的计算，纯粹的人类文明（“人类纯文明”）的终结是在2045年，这就是著名的“奇点理论”。库兹韦尔和古代那些预言世界末日的预言家的区别在于，他的理论不是指向遥不可及的未来，因此是可以证伪的。就现在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只要身体健康，就会看到他所预言的结局。

库兹韦尔的预言会实现吗？或者说，即使不是2045年，而是在更遥远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发生。很多理性的人认为这个未来不会出现，理由很多，比如人工智能无法诞生自我意识，无法拥有创造力，无法实现种群多样性。但更多感性的人持悲观的想法：担忧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假如明天来临，我们该何去何从？主观上，人们的选择可能各自不同，就像三体人降临之前，人类的反应一样，有顶礼膜拜甘当“带路党”的，有悲观绝望集体自杀的，当然也有奋起反抗的。好消息是，人工智能不是外来物种，而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所以就像网友长弓槊所说，“作为一个物种，也许人类会消亡，但我们的文明，不会随着我们自身的消亡而消亡，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将我们的文明换一种方式由其他的‘物种’延续并发展下去——正如同我们延续并发展了‘神’和先贤的文明一样。”

人类不是第一次面对“门口的野蛮人”，无论这野蛮人姓甚名谁，是战争、科技、经济，未来可能还有外星人，谁知道呢？人类就这么走过来了，也还要这样走下去，无论是哪一个阶段，也不过是不同背景下永恒的人类故事。回到凯文·凯利提出的那个问题，科技想要什么？或者说，我们怎么知道它想去哪里？我们怎么区别人工智能注定要出现或是因为人类的选择才出现？凯文·凯利说，也许我们需要科技版的“宁静祈祷”。这份很可能是神学家莱茵霍尔德·尼布尔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祈祷词说：上帝，请赐我宁静，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一切；赐我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一切；并赐我智慧去认清这两者间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