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7月21日）是海明威诞辰120周年。

再读《老人与海》，悟出点新意：整个故事不就是一桩禅宗公案吗？

什么？！西方文学作品，怎么可能与东方禅宗扯上关系？海明威也不可能学禅啊？

此话不假。

但阅读名著，可不仅仅是读读故事而已，更要读懂它传递出的价值观和深刻内涵。其实，很多评论者早已提出，人们对一部文学作品的解读，往往会超越作者自身的创作意图。

比如，曹雪芹写《红楼梦》，可能就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会有一大帮专家以解读《红楼梦》为生，并因此开创了红学；再比如，施耐庵写《水浒传》，断不会料到有个金圣叹，批点水浒，说的比他自己写的还要精彩。

被西方奉为圭臬的《老人与海》，自然也不例外。

一位迷惘而深刻的硬汉作家

《老人与海》是美国“迷惘的一代”代表作家海明威的代表作。

1940年，硬汉作家海明威出版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此后随着二战爆发，他投入战争，甚至还当过克格勃间谍。

10多年间，他除了出版《过河入林》外，再没有其他作品问世。期间，他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并在一次飞机失事中受到重伤。舆论也开始对他不利，有的人称他已江郎才尽，有的人则翻出了他间谍的黑历史。

海明威遭受前所未有的压力。战后，他来到古巴散心。1951年，他将自己早年在古巴听到的一则小故事写成小说，这就是《老人与海》。

他终于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公众一个交代。

当时，战后的世界一片狼藉。深受战争摧残的人们，对未来也产生了怀疑、迷惘。如果辛辛苦苦的建造，就是为了让战争毁于一瞬，那建造的意义何在，人类的明天何在？

《老人与海》的出版，让世人看到了希望。原来，建造或毁灭，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最后一无所获，但并不妨碍我们去追求梦想，也不妨碍我们继续梦见狮子。

因此，人们很快给予《老人与海》极高的赞誉。1952年，《老人与海》出版，1953年获普利策奖，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此时，距离《老人与海》正式出版仅仅过去两年。大概，这也是获诺奖最快的文学作品。

一个短小却有力量的故事

《老人与海》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主人公圣地亚哥出海捕鱼，84天一无收获，但他并不气馁，继续在海上坚守。终于在第85天，他遇到了一条1500磅的大马林鱼。在和鱼搏斗了三天三夜之后，他终于制服了大马林鱼。

没想到，返程途中，他遇到一群鲨鱼的袭击。尽管老人用尽了手段反击，但回港时，大马林鱼还是只剩下了一条脊骨。大家为此惋惜不已，老人却很豁达。

在他看来，他已经成功了。

这就是《老人与海》传达给我们的力量：一个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以前看到过一篇读后感，说40岁之后再读《老人与海》，又看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

没有人能证明海上发生的一切，证明存在过如此巨大而美丽的马林鱼，证明曾经发生过的那些艰苦卓绝的搏斗。人生中有很多这样的时刻，没有人见证你的努力和付出，人们只看结果，而不重视过程，于是你活在别人的猜忌和嘲笑之中，而且并没有人可以倾诉，甚至也无从诉说。在很大程度上，这可能才是人生的常态。

但你依然可以梦见狮子。

冰山理论和极简主义

海明威的作品不多，大多都很简练，语言风格朴实，特别是人物对话，简洁、流畅，有鲜明的节奏感，在烘托情感方面又十分隐忍、含蓄。

“冰山理论”是他的独创，意思是冰山只有八分之一在海面上，有八分之七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说，他所想的，所要描绘的东西，他只会写八分之一给大家，更多的则靠读者去用心体会、感悟。

这其实对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也有指导意义。所有人的生活，能显现给众人的，毕竟是冰山之一角，更多的经历、感悟和体验，只能是“冷暖自知”。当我们明白了这一点，就会以更加包容、开放的心态对待生活，而不会为一点点小事纠结、烦闷不已。

海明威还奉行极简主义。他的短篇小说最能体现这一点。比如《雨中的猫》，全文1000多字，但包含的信息量却是巨大的。有人说，如果把海明威隐藏在文内的线索，一点点写出来，可以写成一篇长篇小说。

在生活和工作中，我们也应该向海明威的极简主义学习。高效率要求我们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把繁复的头绪条理化，只要我们奉行极简主义，就能像一名斯多葛主义者一样，平静、坦然地对待世界、对待自己，放手不能控制的，而集中精力打磨能控制的事务。

《老人与海》是描写绝望的书

有人说，《老人与海》是一本催人奋进的书，是一本励志书，一本成功学的书。

但实际上，它是一本描写绝望的书，一本描写高潮过后，如果面对跌倒的书。

这就是很多人看不懂《老人与海》，或者说不喜欢它的缘故。

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没有爱情、没有大起大落，没有穿越、没有玄幻、没有暗黑，与现在的网络小说相比，《老人与海》简直就像一个生活在旧社会的丑小鸭。

为什么要读它？想必，这是众多年轻人的看法。

然而，当你上了年纪，经历了挫折，比如创业失败了、向暗恋对象表白被拒绝了、家中遭遇变故了，又或者工作遭遇瓶颈了，回头再来看《老人与海》，你的想法一定会截然不同。

回到书中。老人回到岸边，只带回了鱼骨头。他失败了吗？

在世俗的眼光里，他不仅失败了，而且败的彻头彻尾。正如不少网友说的，他原本可以捉一条小点的鱼，或者就在岸边钓钓鱼，何必大费周折跑到海上，差点连命都送了，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呢？

但换一个角度看，他并未失败，或者说，他超越了失败。

是的，他除了鱼骨头，一无所获。但他享受了海上拼搏的过程，他实现了自己钓到大鱼的梦想，即便是被鲨鱼抢走了成果，但至少，他曾经拥有过。

他曾经拥有过1500磅的大马林鱼，如今只剩骨架，他就应该自哀自怨吗？这正如曾风光一时的企业家，当企业倒闭，或者面临困顿时，他就应该自暴自弃，沉浸在曾经的辉煌里，而祥林嫂般抱怨、追悔吗？

显然不是的。圣地亚哥已给出了答案——

“好极了。”

“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钓鱼了。”

……

“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经常放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辆旧福特牌汽车上的钢板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去磨。应该把它磨得很锋利，不要回火锻造，免得它会断裂。我的刀子断了。”

这也正如那些创业失败的人，面对讥讽看热闹的人，必然会在心中产生一个念头：至少，我拼搏过，你连动都没动过，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

《老人与海》里的禅宗思想：抛弃妄念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禅师——船子和尚。

船子和尚名叫德诚，生卒年不详，唐代高僧，系禅宗六组慧能的四世法孙。

德诚早年受法于药山弘道俨禅师，学了30年后下山。下山时，他对两个师兄弟道吾和云岩说，你们各找一个山头，弘扬佛法，建立药山宗旨。我这个人率性散淡，唯好山水，你们知道我的地方后，若遇到伶俐的徒弟，就推荐一个过来，我将平生所学传给他，以报答先师恩德。

德诚到了秀州华亭，果然不创山门，不开法坛，每天只在江上来回摆渡。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大家就叫他船子和尚。

且说道吾去了井口寺做主持。一天，一个叫善会的僧人前来参学。道吾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道吾看出他是个伶俐的僧人，就说，你去秀州华亭找船子和尚吧。

善会来到江边，找到船子和尚。船子将他摆渡到江面上，问：“你下了那么大的工夫想悟道成佛。现在，准备得差不多了，你何不跟我说说，当下怎么悟道、成佛呢？”

善会刚要回答，船子和尚忽然挥起船桨，把善会打入水中。

善会淹入江中，被呛了水，又要憋气，一顿挣扎，好不容易头刚冒出水面，船子和尚就催他：“快说，快说。”

善会喘了口气，刚想开口，船子和尚又用船桨把他按入水里，刚冒出水面，又催他：“快说，快说。”

善会刚要开口，船子和尚又再次把他按到了水里。如此三番，善会终于顿悟，向船子和尚点了三下头。

你想，人被按入水中，时刻有生命危险，呛水之苦，连气都喘不上来，哪还有心思讲经说法。即便是满腹经纶，这时候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精神高度警觉，大脑空空，什么妄念也没有了，当下进入空明双运的境界。

随后，船子和尚对他说，“你沿着江向上游走，在深山里耕耘度日，遇到有可以教诲的人，就找一个半个传承，不要断绝。”

善会上岸前行，仍不住地回头，似乎还有疑虑。船子和尚站在船头喊了一声：“和尚！”

待善会回头时，船子和尚倾翻小船，溺水身亡。他用生命告诉善会，不要颠倒妄想，不要有所怀疑，真正开悟的人，生命永存，生死不二。

善会不再回头，他走进了江上游的夹山，成为一代高僧—夹山禅师。

这是一段著名的禅宗公案。但我更感兴趣的是，船子和尚生前做的法偈——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五灯会元》卷五）

这多像圣地亚哥的真实写照啊。不同的是，圣地亚哥至少还经历过，拥有过，但船子和尚去钓鱼，却一无所获，空载一船明月光，却怡然自得。

这是何等的豁达，何等的淡泊。

船子尚且如此？圣地亚哥又不值得骄傲吗？当我们面对挫折的时候，不应该如此吗？

也许，这才是禅宗的“不二”，这才是我们面对跌倒应有的心态。

后记：仿佛是为了呼应与船子和尚的“生命对话”，海明威于1961年7月2日在家中吞枪自杀，和船子和尚翻船溺亡一样，似乎也在用生命诠释着禅宗的“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