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山间，活成一个个自己——《我本是高山》观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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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日报客户端 | 作者 蔡兴水

带着编导会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张桂梅形象、海清能展示出这一个让人信服的真实人物的好奇心走进影院观看了郑大圣和杨瑾导演的《我本是高山》。心里揣测：这会是不同于那些直接以人物姓名作为片名的传记片，还是囿于真人真事的纪实片，又或是主流意识形态需要的弘扬好人好事的献礼宣传片？会是我们时代的标签化人物？还是伟岸高大的模范英雄？又或者是隐于凡间默默献爱的邻居大婶大妈？脑海里不断地切换频道：编导到底会塑造英雄，还是凡人，又或者是英雄与凡人的叠加。

《我本是高山》剧照

我想说，这是一部编导颇为用心、有感于时代人物并对现实有所思考的文艺片。

主题：苦难意识与抗争精神

影片着力表现了绵延的苦难与坚韧的抗争。云贵高原深处，千山万壑铺展，主人公张桂梅创办的丽江华坪高级女子中学，免费为贫寒农家女孩提供上学的机会。当我们在讨论现代化进程、人民群众有权追求更美好的物质生活时，还有备受农耕文化痼习深重制约着的山村和农人，他们一代代认定女孩子读书无用、生来就是嫁人和生孩子，甚至不惜以她们为变相商品进行交易，换取她们兄弟的娶亲及家庭费用。虽然已是实现脱贫攻坚胜利的新时代，但传统势力与生俱来的牵绊与困扰依然没有彻底甩脱，中国那些贫困地区女子备受摧残的现实还没有翻篇，新旧思想的较量还在焦灼上演着，女性命运的苦痛悲怆，还如同影片中那些无边无际的高山险壑横亘在前，现代精神与小农意识的缠斗尚未解决，城乡差距症结还难为纾解，沿海开放地区人民群众对过上更好生活的追求与广袤大地上余留的穷乡僻壤的基本人权的平等尚未保障的醒目反差，等等，从影片不加渲染地即时即事的掀开，都足于让我们感受到内心羞赧和难以平静，也由此让我们感触到编导的良苦用心。

《我本是高山》剧照

影片并不单纯表现苦难，而更是发奋地凸显对苦难艰辛抗争的坚韧性。从深山中挣脱出来的张桂梅以及她的团队成员，包括她曾带领出来的学生回来反哺继续投身于“救人”事业，我们也从影片中山英克服了厌学、辍学，从被牺牲的姐姐山月的不幸中汲取奋起的勇气和崛起的信心，终于如愿考上大学。这是与苦难抗争碰撞出影片最绚丽的光彩。张桂梅为首的教师团队与她的学生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而双向而行、并行不悖，时而交相互衬、相辅相成，他们如影随形、互相粘连，终于达到相互成就的人生图景。

《我本是高山》剧照

《我本是高山》从山英终于迸发出不愿意屈服于命运摆布的时代强音，是冲击盘旋的群山的激昂回应，也是编导代表我们观众向张桂梅的礼赞和致敬。当山英考上大学，师生间的来回传递，山野暮色与微茫灯光交连，汇聚成一团经久不散的浓情，外在的信息传递，从空荡山间到人物细微面目，从惊喜呼喊到喜极而泣，是这个时代迎击苦难勇于抗争提交的答卷。这不再是好人受虐的苦情戏，它沉重但不抑郁，苦难却更昂扬，底色显示出的毕竟已是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

我本是高山的精神高贵与粗陋现实的的角力编织，教师自救与师生互救、救他的结合，都一一勾勒出抗争胜利的风貌。

唯有谨记，现代化洪流滚滚向前之际，在我们辽阔祖国版图上，还有许许多多没被冲刷到的沟沟壑壑、角角落落，这是中国现代化行进到深水腹地依然不能回避的艰难严峻的另一面。

人物：平凡却不寻常

影片对张桂梅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从审美角度上尽可能捕捉可亲可近的姿态。编导从本能心理出发，去开掘她作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的基本特征，病弱之躯，挥不去地对丈夫的依恋和难以割舍，带着浑身病痛，仿佛随时都可能如一根经受不起任何山风的小草般折断，而不是伟岸高大的神一般的存在。张桂梅从形象到行为都只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普通人，让人感到她就像每个人身边的大妈大婶，零距离贴合，毫无违和感。

《我本是高山》剧照

影片不时传达出来的传统纠缠是盘桓在我们每个人心头、压在我们身上的巨石，体现了山村女性悲惨抗争的命运其实早已有之，连老一辈的张桂梅们也承受过，只不过她是走出山村见识了女人可以选择自己要过的生活的，她是回过神才萌发要改变与她一样的诸多农家小姐妹们的命运的思想。张桂梅是中华文化孕育出来的众多女儿们的代表。张桂梅受过教育后促使她醒悟，超越了平凡，她源于女性本能生发出“救人”思想，从而坚持要让女孩子们走出深山，因为她已清醒地认识到“受过教育的女孩子可以改变三代人：母亲、女孩自己及她们的孩子”，这也就理所当然地避免了无数女孩子们作为商品交易早早被卖出去嫁人生孩子的宿命。

张桂梅迈出她凡常的步伐，却又以出格言论及极致行为时常引发人们的关注与议论，但她沉潜与爆发后的成就更成为现象级话题。她来自民间获得普遍的好感，她的自我牺牲与奉献早已超出一名教师、一位母亲的称呼，而生成与学生们亲如家人生命般的关联，她所获得的党和政府的嘉奖，更是刷新一个网红般人物的高光时刻，从而提升到让人敬佩的人格魅力高度。她的自我书写与时代赋能叠加出一个响亮的名字和灿烂的人物光辉。

张桂梅的“救人”之路其实就像影片中的山路那样到处险壑与悬崖，不仅是有形的冲撞（校园设施的简陋到发展、教师队伍的不稳与持重坚守、学生的懈怠惰性等），更有无形的对抗（传统势力，如从山月的老奶奶那里传承下来的农耕文化的因循守旧，未开化、未见识过现代文明的自我封闭的惯性思维，现代文明进程中某些滞后的思想意识等等），现实的巨大负荷与个人的势单力薄不被理解不被接受的本能坚守的撕扯。影片虽然表达沉重，但并不晦暗，而是有力体现时代是人民书写的，来自人民的张桂梅书写了众多妇女们的时代篇章。

《我本是高山》剧照

她既做了普通平常的好事，她更以不同寻常的非凡之举，坚守抗争，虽以病弱之躯的孤勇者示人，也不忘张桂梅为首的还有卢大傻等团队的聚力，以及喊她母亲的学生的继续传承。

影片把握住一个可开掘的题材，其背后可供深挖的内蕴很多：有脱贫攻坚的兴奋点，有科教兴国的责任心，有为女性撑腰代言的荣誉感，还有主演海清携带着《隐入尘烟》成功光环的品牌效应，可见编导敏锐而睿智，机巧而悠扬。

其他：线性结构与杂散亮点

影片截取张桂梅办学最艰难的三年（2008-2011），也即学校初创的头三年，以纵向时间轴来构思组织剧情，女主在诸多条件十分不利、不被看好的情况下，一方面要竭力维持教师基本队伍的稳定，另一方面还要把一群不思上进的学生引入高考的倒计时复习的途径上，她不仅把第一届学生带毕业，而且考上大学的升学率带来无限惊喜。

在这段充满艰辛的旅程中，影片精心创造了许多感人画面，一路挥洒着散落的亮点。影片开头第一组镜头就展示了编导创造隽永意境优美画面的娴熟力量：平常的一天，鸡啼即起的女主，其背影蹒跚地攀爬台阶，举着一束微光，照过长长的过道，来到教室窗前，顺势打开窗户，远处群山顺势而入，映进眼帘。然后，就是孩子们穿着破烂的鞋子踏上蜿蜒崎岖的上学山路。镜头漫不经心，似乎怕打破深山的宁静，又像怕搅扰了一个为女孩子们出头的老妈妈的平常心，一点点导入，徐徐推展开来。

接着交代师生性情与主人公所处环境：孩子们穿越山路，终于来到修葺一新但还很不完善的新校舍，有的带着家鹅，大多睡眼惺忪，像一群毫无组织毫无纪律的山妇，放肆恣意的说笑，在第一次全校集会也是开学典礼上，就给主人公下马威。不仅孩子们毫无到校上课的意识，而且女主的手提话筒还频频出错，交代出人物起步之艰难、粗鄙、低下、卑微，就是在这样难以坚持和承受的人文环境和物质条件下，张桂梅却创造了不寻常的成就，十几年如一日，坚持把两千多个女孩子送出深山考进大学。

影片兼有记录、描绘，有意境，重细节，平视与飞扬结合。当病弱之躯干着超出寻常之举就用仰视，在仓忙微光中需要借助梦幻般的丈夫的撑持时是略显浪漫与诗意的温馨，在平淡的三年里浓缩概括她十几年的坚持就用平视的视角来传达，导演尽可能在一个人们熟悉的人物中把握亲切不违和又不单一的多种方式呈现。

《我本是高山》剧照

山月、山英姐妹是影片重点展示的学生代表。特别是山英考上大学的段落，师生传递情感的一组镜头，由外而内逐步释放情感，令人动容。老师们为了激发孩子们大胆放开报考知名大学，在日光辉映下向孩子们描述数百成千公里之外的各地大学的憧憬，给人留下至深印象，激起观者的内心波澜。

总体而言，围绕真人真事本就较易拘泥受限，难以自由飞升腾跃奔放。线性情节的编织略显松散，难以密织勾连累加推涌强烈张力，散点爆发没能进一步引发整体奇异效果。但编导通过背影、形貌到精神气质的酷似，加以适当审美提纯，还是尽量完美地塑造出张桂梅这一感人形象，这应该是影片最出色的成就之一。

作者为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教授

（责编：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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