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衣胜雪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0年第20期

文／韦佳

刘若英的《后来》这首歌，旋律我本来只记得开头。在港台流行音乐风靡校园的时候，人们嘈杂的说话声，早就盖过了校园广播的声音。

直到大学，一向严肃的教官在休息时间居然让我们合唱这首歌，不熟悉歌词的我只能跟着瞎哼哼。而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这首歌承载着那么多人的青春。也是从这首歌起，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身边的人隐藏着的感情。

放点音乐，人不会这么无聊嘛

《后来》的旋律再次响起，是在我患白血病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期间。自从搬到新的楼栋，手术专用的层流病房就改在六楼，和血液科主病区分离开来。

新病房很宽敞，四周墙壁都涂成了蓝色，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层流病房共有六间，因为刚刚投入使用，所以只开放三间。每间病房分为里间和外间，护士换点滴都在外间，所有的点滴都用几根管子从玻璃窗下方的小孔通过，再连接到患者身上的植管口。

所以除了外间和里间相隔的那块玻璃是普通的以外，与病房走廊相连的全是隔音玻璃。患者与外界联系需要用对讲机。除了早上医生查房，中午家属探视也只有一小时不到的时间。在层流病房的所有人，似乎都会感到寂寞。

当我全身消毒完毕，刚进入层流病房的时候，有一位护士带着神秘的微笑对我说：“你知道吗？新病房设置有广播哦。”

这句话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知道广播会放什么样的乐曲呢？可是护士却说，在我之前，第一批患者刚进来的时候没有人放过，所以他们也不知道。接着她指了指病房外间墙上的一个黑乎乎的盒子：“这应该就是广播吧。”说完她就匆匆去忙了。

除了主管层流病房的杨护士每天都上白班以外，其余的两三位护士都是从七楼血液科下来轮流值班的。她们似乎都不知道病房里有广播这件事，每天都不知疲倦地奔走于各个病房。

我真的很想去找到广播的按钮，听一听广播到底放什么歌曲。但是患者在这期间免疫力十分低下，只能待在病房里间，不能走出外间。真的很遗憾。

直到有一天，值班的叶护士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听说有广播哦！要不要听一听？”我点头同意了。

广播响起了《后来》，接着就是我完全听不懂的闽南歌曲。当我问能不能换一首曲子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好像没有调节曲目的按钮。其他护士在外间换点滴，听到我的病房在放广播，也没有觉得很奇怪。

叶护士值班的一整个上午，广播里可怜巴巴的五首乐曲无休止地循环播放。第二天别的护士换班之后，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宁静。可是之后每一次叶护士值班，她都会笑着问我要不要放广播，我都勉强同意了。

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明明只有几首歌曲，为什么还要放呢？”

她反问我：“难道你觉得歌曲不好听吗？”

我支支吾吾：“那倒不是。很多歌我都听不懂，还有每次听到那首《后来》，我就想到我们大学军训的教官，他居然喜欢刘若英的歌。”

“放点音乐，人不会这么无聊嘛。”

护士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微笑。我不忍心拒绝她，只能继续接受广播歌曲的“洗礼”。

终将渡过时间的海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我的病房会响起歌曲呢？

一年后，层流病房的主管护士忽然回到了七楼血液病区工作。我发现了之后，好奇又纳闷。她看出了我的疑惑，回答说：“一直在层流病房工作，像关禁闭一样，当然要每隔几个月回来血液科工作一段时间了。”

这时我才开始认真回味起那段在六楼最宝贵的时光。我不想后悔，所以我努力地做好每一件事，护士们也为此感到欣慰。或许是因为我专注自己的事，所以没能抽出时间来好好地感知周围的一切。事实上护士是对的。

虽然患者可以将书本、手机、MP4消毒以后带进层流病房打发时间，但是这些东西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却不多。患者经过预处理化疗后疲惫不堪，根本没有心情去看书了。静静插耳机听歌其实也是妄想，因为患者有很多的消毒工作：要滴药水进眼睛和鼻孔、用棉签消毒耳朵，还得用漱口液来漱口，连吃饭、喝水、上厕所都得统计。仅仅只是这些简单却乏味的事情，就会花掉我一整天的时间。

那时我在层流病房住了一周之后，我才知道安静到极点是多么可怕。三面墙和窗口都是隔音的，连外面汽车的鸣笛声也听不见。后来我偷偷打听到，其他在层流病房进行治疗的患者并没有播放广播，特别是年纪大的人对那些歌曲完全没兴趣。

那么多年过去了，病房里的故事还在继续。护士们依然在病区里奔走，患者们埋怨的声音也依然没有停止。我平时在医院里不喜欢说话，因为我知道埋怨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是，这样简单地沉默下去，真的好吗？后来科室里有一位医生，因为疲劳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我不愿意去相信，是那些一直被爱护着的人，用他们无休止的抱怨，无形中给医护人员疲惫不堪的心里加上一个个压力的砝码。

我不由得心里一惊：要是当初我没有同意放广播，会怎样呢？

我知道那段响起的旋律，温暖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还有来到我的病房外间换点滴的护士们。她们在疲惫不堪的患者面前，只能一直微笑着，她们也希望有灵动的声响打破病房的沉寂。歌曲可以表达那些用语言表达不出来的东西。这些歌曲究竟是我送给护士的，还是护士送给我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通过这段旋律接受了彼此的关怀。

一首歌不能改变什么，它既不会改变我手术的进程，也不会改变护士工作的内容。可是只要有旋律，这小小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间就会有那么一点不同。

这只是我的个人理解，我也无法找到标准的答案，因为我在手术后没多久，叶护士就辞职考研了。她读完研究生之后，成功进入了上海一家大医院工作，再也没回来。但是我一直没有停止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前段时间我心血来潮，在网络上搜索《后来》，发现这首歌其实是翻唱的，原唱是KIRORO演唱的《向着未来》。我仔细阅读了这首歌的歌词之后，觉得有种温暖的力量环绕着我。这首歌的歌词写的是一个女孩子在母亲的陪伴下一步步走向未来的故事，她离开母亲后，又回味起当年两个人的点点滴滴。

自己曾经走过的时光也是如此，喜悦与痛苦相互交织，但我总会被温柔以待。虽然我也一样年少无知，一样会对这份温暖后知后觉，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慢慢理解了这一切。无论哪一种版本的歌词，都好像在告诉我：人在被关爱的时候，付出关爱的那一方，总是存在着不被理解的遗憾。但关爱本身是美好的，就已足够。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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