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妞问答

（为方便阅读，部分内容有删改）1952年,我与一道参军的山东同乡经过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新疆东大门--哈密。

三个月的集中培训眼看就要结束了,我和姐妹们就成了一名军人。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在家听父母的,在部队就要服从命令,这是我培训得到的最大收获。

有一天,女兵们集中到操场上,值勤连长喊到名字的人就从队列里走出来,站到另一队列中去,我和表姐都被喊到了名字。

一个队的女兵一下分成了两个队,女兵们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原来,站到我这队的女兵分到了国防军部队,另一队就留在了生产部队。

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女兵们已经知道了国防军部队与生产部队的区别,说心里话,谁不愿去国防军部队,那可是真正的解放军。

分到国防军部队的女兵们欢呼雀跃,分到生产部队的女兵们虽然不敢明着哭哭啼啼,但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般黯然神伤,我和表姐都分到了新疆军区藏北运输指挥所。

这个指挥所是个团级单位,有个卫生队,我和表姐都分到卫生队做护士。

女兵来到了这个男人的世界,就像只长草的荒滩突然开出几朵色彩艳丽的花朵一般,男兵们顿时打起了精神。

部队文化教员教女兵们学习打腰鼓,我和表姐在山东潍坊厂子里已经学会了打腰鼓。

每天傍晚,运输队就要组织女兵打腰鼓,女兵舞动的身姿就像风中的柳枝,婀娜多姿,一条条乌黑的辫子在晚霞中上下摆动,让人心跳,让人眼花。

男兵们一个个脖子伸得像鹅颈,瞪着一双双冒着火花的眼睛,将女兵们从头看到脚。

我们十几个女兵来指挥所不久,领导就开始为我们张罗革命伴侣了。我的表姐和几个女兵都已名花有主。

二

当卫生队指导员接到领导命令给我介绍白耀育时,我还不认得白耀育。

指导员开玩笑地说:“白队长认得你,你每次打腰鼓,他都来看,就是两眼直勾公看你的那个人。”

指导员介绍道:“白耀育是个老八路,为了新中国的解放才耽误了婚姻大事,虽说岁数大点,但会疼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其实,对媳妇来说,男大三才是金砖呢。”

我找到指导员,说自己还小,个人问题不考虑。

指导员劝解说:“婚姻问题也不完全是个人问题,因为它关系到另一个人,关系到屯垦戍边事业，你好好考虑吧，部队也尊重个人意见，有什么想法了再来告诉我”

随后几天，白耀育还找来了政委夫人、团长夫人给我做思想工作。领导夫人来做工作,我哪能不领情呢。

其实,人都是有感情的,听了她们讲述白耀育的故事,我也被感动了,“觉悟”了。

我终于在劝说下端起桌上那碗鸡蛋面条时,两个领导夫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团长夫人开玩笑地调侃道:“小杜,别看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是大老粗,可对自己的老婆没说的,以后,这个家就你当家了,你是老白的营长。”听到这话,我也破涕为笑。

白天人们工作忙，婚礼是在夜晚举行的。

也不知夜里几点了,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时,新郎官白耀育被人架着回到新房,他醉成了一摊泥,将被褥吐得一塌糊涂,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

三

与我一个车皮来的老乡,不少都分到了生产部队,部队驻地叫草湖,当时这里还是-片沼泽、泥潭。生产部队指战员就在这里扎营开荒。

一个星期天,指挥所的一辆军车正好去草湖,我就搭便车到草湖看望山东老乡,我结婚了,总得告诉一个车皮来的老乡吧。

几个老乡女兵听了我的婚事后真心劝解道:“秀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就知足吧。”

也许是婚后小别的缘故吧。我对自己丈夫的情感也在悄然变化。

白耀育是骆驼队的队长,他们的任务就是向西藏阿里运送物资给养,去一趟就得一个多月,中途还要经过冰大坂,骆驼队经常有人掉进悬崖下的冰窟窿里。

既然结婚了,我就是白耀育的媳妇,不为丈夫操心怎么可能呢。

白耀育又一次从阿里回来时,我用手点着他的鼻子说:“我有了。”白耀育正忙活着哩,好像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我有了。你听到了没有?”我的手又戳点到他的脑门上。

“有啥了?”浑身湿淋淋的丈夫一头雾水。

我憋不住笑了:“肚里有了你的骆驼羔子。”

横冲直撞的白耀育忙停下来,“你是说你怀上儿子了?”

我撅着嘴,有些撒娇地说道:“儿子儿子,你咋知道是儿子,也许是个丫头呢。”

白耀育乐得将我的脸吻了一遍又一遍,底气十足地说:“一定是个儿子。

“为啥?”

“瞧你的屁股,多敦实,不生儿子才怪了。”

其实我打小也听奶奶说她屁股大,准生儿子的话,我脸上露出了一副得意的笑容,就像刚刚吃过哈密瓜一般。

四

如果故事照此发展下去,那我的婚姻还真的就是哈密瓜了,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且夕祸福,灾难偏偏降临到白耀育身上。

有一次,结过婚的司务长在白耀育面前发牢骚,说津贴少得可怜,想给新婚媳妇买件衣服都没钱。

其实,白耀育也同样囊中羞涩,他一直想给我买件新衣裳,但就是拿不出钱来,津贴就那些,每次发津贴他是一分不少如数“上缴”,而我也是个铁母鸡,省吃俭用,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听了司务长的话,他问啥意思?

司务长趁热打铁地说:“队上有二百多元差费,那原本就是大家的钱,不如给大家分了。”

白耀育有些犹豫,虽说差费是用来花销的,但你花在路途上符合规定,如果私下里分了,恐怕要违反纪律。

就在白耀育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时,司务长又说道:“媳妇跟着我们本来就够委屈了,我们再不能对人家好点,我都替媳妇们叫屈呀。”

这句话一下戳进了白耀育的心窝里:是呀,小杜才刚刚十八岁,就这么跟了我,她图我啥,一个跟着骆驼屁股后面的营长?说句不好听的话,今天是营长,明天不定脚下一滑,就把性命丢在了冰大坂的冰窟窿里了。

于是,白耀育将手中的二百元出差费按人头分了,他也拿了十五元。

再一次从阿里回来后,白耀育与司务长一同去了疏勒县城,给各自的媳妇买了件花衣裳。

我这辈子还没有哪个男人给自己买衣服,我双手捧着花衣裳,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白耀育让我赶紧穿上试试,可我白了丈夫一眼说:“也不看看,我这九个月的身子咋能穿得进呀。我看合适着呢,等儿子过满月时我再穿。”我自己也认为肚子里一定是儿子。

十月怀胎,一日分娩。

我是护士,知道快到分娩的日子了,我这些天一直庆幸丈夫都在家,如果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眼看不到爸爸那终究是个遗憾。

可丈夫一连几天都没回家了,我不知丈夫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去阿里?不是还没到时间吗,那丈夫去了哪里?怎么不回家呀,我知道丈夫盼儿子比我心切。

这时,表姐来了，我见表姐似乎要说什么,就问白耀育去了哪里?

表姐也是一个实诚人,不会说谎,支支吾吾不敢说。羊水破了,阵痛袭来,我大声嚎叫着,眼睛瞪着表姐。

表姐一看这架势,赶忙说:“指挥所正在查妹夫私分公款的事,他已经被离审查了。”犹如晴天霹雳,我昏厥过去了。

五

我醒来时,儿子已经裹在了襁褓里,我悲喜交加,放声大哭,为了一件花衣裳,丈夫犯了私分公款的罪行,我到部队也有两年多了,知道贪污这种事是要被判刑的。

果然,在我们第一个儿子满月之日,军事法庭判决白耀育有期徒刑一年。

骆驼队队长白耀育以及队上的干部都被判了刑,他们一行被遣送到草湖农场劳动改造。

白耀育被判刑,我自然也不能再在部队待下去了,我复员到了草湖农场。国防军部队的我又回到了生产部队。

我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在我眼里,贪污与强奸一样让人不齿,如果犯个军事指挥方面的错误,大家也都能理解和同情,可偏偏是贪污。

白耀育你这个傻丈夫呀,你疼媳妇,爱媳妇,可你咋能拿公家的钱呀,一件花衣裳断送了你的前程。

草湖所在的生产部队领导没有嫌弃我,依然让我干老本行,到距离劳改队较近的一个连队卫生所做卫生员。

丈夫服刑期间,我经常去探望。白耀育说他对不住我,连累了我,如果我有合适的人,他同意解除婚姻。

我“哇”的嚎啕大哭起来,扑上去又捶又挠丈夫。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道“白耀育,你还不如一头骆驼,你将我我看作什么人了,别说你在牢里待一年,就是你把牢狱坐穿,我也不会离开你,你是为了给我买花衣裳才拿了公款,你是好心办错事呀。”

我的儿子满一岁时,白耀育出狱了。一个新生人员能干什么?连队领导念他是个老八路,就给他安排了一个赶大车的差事。从营长到赶车人,其间的落差只有白耀育心里最清楚。

他总觉得在人们面前,特别是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其实,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此一时彼一时,老想着过去,就别活了。可丈夫心里过不了这道坎,自己毕竟是老八路,是营长,现在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一直郁郁寡欢、愁眉不展。

用我的话说,白耀育就是个倒霉蛋。

六

儿子三岁了,我的肚子又鼓了起来。我盼着这次能生个女儿,儿女一双,龙凤呈祥。

当我对丈夫说出我的想法后,丈夫那一直很少露出笑容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一道道皱纹将脸卷成了一朵“菊花”。我心里一酸,泪珠子扑簌簌往下落(丈夫的岁数是个说不出的痛,年庚几何?丈夫说的那个岁数我一直心存疑窦)。

既然都一个锅里抡马勺了,都生养了孩子,岁数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我大度地这么想。

十月怀胎,一日分娩。

有了第一胎的经验,我估摸着也就这几天要生了。一切都是重复着第一次分娩过程,羊水破了,阵痛来袭,我在大声嚎叫,以减轻疼痛。

就在这时,一个女职工风风火火跑进来,在第一时间告诉我:“白耀育将驾车的马打死了。”

生产部队的马毫无疑问是军马,将军马打死无疑是犯罪呀。我又是-阵晕厥,便失去了直觉。

等我醒来时,女儿已裹在了襁褓里了。

原来,白耀育赶着马车去拉粮,走到中途时,对面驰来一辆马车,不知怎么了,那马突然惊了,迎面向他的车疾驰而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马也惊了,向那辆车直直冲去。白耀育眼看着那个赶车人被颠簸的马车高高抛向空中,然后又重重地落在地上,恰巧地上有一把坎土曼……

白耀育制服住受惊的驾车马后,赶紧去扶那个赶车人,可那人站不起来了--坎土曼锋利的铁刃将他的腰部切开了一个大口子。

看到这悲惨的一幕,白耀育也像受惊的马一样发了狂,操起车上的一根木棒向自己闯祸的马打去,这一棒正好打在马头上,那马当即倒在地上死了。

我听了事情经过后,也是当即嚎叫了一声又昏厥过去。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白耀育因打死军马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又遣送回劳改队改造。

七

等女儿一岁时,孩子的爸爸、我的丈夫白耀育出狱了。

这两起大祸让我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屋漏偏逢连阴雨,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白耀育从牢狱出来了,我看后吓了一跳,丈夫的背驼了,头上像落了一层雪,由于缺牙少齿,说话直漏风,还淌口水。

丈夫的精神彻底垮了,成天沉默寡言,别人说他是个“会走动的石头”。

我是卫生员,我知道丈夫的心理疾病只有靠我细微的情感来医治。

白耀育一进家门,我就将饭菜端上来,他的衣服也是一星期一洗,丈夫真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了。

一个在外面受到如此打击的人,家就是他的温馨的港湾,我就是丈夫最可心的人。

对白耀育来说,我几乎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晚上他拥着我时,常常叹气对不住我,让我跟着他受罪。

可我就宽解他:人总不能老是这么背运,连绵雨总有停的时候。我甚至还学着《列宁在一九一八》电影里瓦西里的口吻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句话,丈夫泪雨磅沱。

我第三个孩子就要出世了,与前两个孩子一样,还没出世,孩子的父亲又摊上了事。

原来,草湖农场的一个职工回老家探亲,恰巧他家与白耀育家一个公社,他在与人侃大山时说:“老八路白耀育老牛吃嫩草,在兵团找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媳妇,那媳妇俊俏得很,可惜鲜花插到了牛粪里。”

此人在草湖农场就有“吹牛大王”的绰号,什么话到他嘴里,都是三分实、七分假。这也应验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话,此话又恰巧被白耀育家的老婆听到了,这个农村妇女一纸诉状将丈夫白耀育告到县政府。

县政府来函调查白耀育的婚姻状况。

白耀育有口难辩,他向调查人员解释道:“老家是有个媳妇’,那是我参军前母亲为了拴住儿子,怕我走后忘记了娘才给我找的,可我死活不同意,也没与媳妇’在一起睡过,第二天就跟着部队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过家。”

调查人员说,你说她不是你媳妇,谁能证明?你说你没有和她睡过,谁能证明?

白耀育哑口无言,谁能证明?除了自己能证明,还有谁能证明?面对苍天,他大声吼道:苍天呀,大地呀,你怎么老是与我过不去呀,难道你还让我第三次劳改不成?”

白耀育说对了,法院以重婚罪判处白耀育有期徒刑一年,还在草湖农场劳改队服刑。

又是复制了前两次的悲剧,我肚子里的孩子又是在她听到噩耗后,在嚎啕大哭中生下的。

八

一年服刑比十年还长,白耀育终于等到了出狱的那一天。我带着三个孩子来接丈夫,白耀育看到我更加憔悴了,不到三十岁,都有了白头发,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看丈夫如此伤心,就说:“老白,背运总有个头,我想了,咱们这些年一个难接着一个难,为什么?就是咱们的婚礼是在晚上举行的。我都准备好了,咱们再办一次婚礼,选个艳阳天,红红火火办他一场。”

几天后,我与白耀育果真红红火火办了一场婚礼,大食堂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大盘切成一牙一牙的哈密瓜。

两人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1978年,组织上为白耀育平反,恢复他的营级干部职务,并补发了一万多元的工资。

若干年后,已经退休的我对丈夫说:“我们的婚姻前半辈子是苦瓜,后半辈子是哈密瓜。就像开发的草湖,开发前是沼泽和烂泥潭;开发后是绿洲,绿洲来之不易,我们的哈密瓜婚姻也一样来之不易。

丈夫点点头说:“你说的还真是这么回事。”

后来,我与山东女兵在一起闲聊婚姻是否幸福时,我不知用什么词来表达,就说了这句“其实婚姻就是两种瓜,一种是哈密瓜,一种是苦瓜”的经典名言。这是我结婚后切身感悟。

作者：张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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