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就像盲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抽中的是什么

而在诸多“契机”之前，在她成立stage no more艺术小组、真正成为创作者之前，陈然是九年的“青戏节老观众”、七年的戏剧记者与剧评人。从沉浸式作品《the moments we we chat》到受邀艺术节演出、参与剧场实践艺术项目，陈然坦言“很多平台更关注成熟的创作者，或者说是一种‘收割’。而在崭露头角之前，培养和孵化一直很难”。

陈然对青戏节的“特殊感情”正在于此，“调性不那么油滑、不太确定、保有空间，允许尝试。也许我们得承认，青戏节对于创作者的意义更大，但创作者本身也是观众。我们先成为观众，然后有了创作的动机和期待。”

孵化、多元、实验、试错，迄今十二年的北京青年戏剧节俨如戏剧界的“天使轮投资”——回报率并非诉诸商业，我们可以在青戏节的“初投名单”上，找到中国当代戏剧界熟知的一众中坚力量——李建军、王、陈明昊、邵泽辉、杨婷、李凝、丁一滕、孙晓星……

自2008年正式创办，北京青戏节由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共青团北京市委员会、中国国家话剧院主办，北京戏剧家协会和北京青年戏剧工作者协会承办，东城区文化和旅游局支持。它先锋、锐利，却又亲切平易——站在那些跌撞青涩、籍籍无名的年轻创作者身边。

于入围剧目，青戏节有其衡量准则——非商业作品、非院团支持作品，为独特的表达、主题、姿态，为机会寥寥的年轻人提供支持——其中不乏争议沸然，后来却为人称道的“冒险”与“再定义”。

于创作者，当下戏剧市场中，机遇宝贵，更不容试错。但“青戏节允许失败和再失败”，剧目总监邵泽辉说：“创作包含许多变量，比如瞬间状态、团队凝聚力。一鸣惊人是极幸运的，更多人要在尝试中进阶。要允许年轻人犯错。”

如果将青戏节比做“天使投资机构”，几位常驻组织者无疑是“技术型投资人”——发起人及艺术总监孟京辉、剧目总监邵泽辉、制作总监任远、票务总监郭琪，乃至初创时的北京戏剧家协会秘书长杨乾武、东方先锋剧场经理傅维伯——皆在戏剧创作或制作、行业与学界经验颇丰，用导演陈然的话来说，“青戏节懂创作者”。

2019年，“懂你”的青戏节正在尝试“持续性长线孵化”，陈然的《趋近》就是一例。从初创到成熟，对作品的实验性、接受度有所调试。“感觉就像童年的邻家小哥哥，小时候老跟着他在后面跑，后来你渐渐长大，终于能跟他一起玩儿了”——从观众席、作者栏，到音控台，谈起与青戏节的缘契，陈然忍俊不禁。

“戏剧圈限定”？

《人类简史》演后谈刚刚散场，导演李建军坐回黑色折椅，场灯阑珊，一派松缓。不过，谈及首届青戏节，他用了个略显矜重的字眼——“说是历史性的时刻也不为过”。

李建军新作《人类简史》

“直截了当地说，没有青戏节就没有我的独立创作。剧场是半社会性的创作，总需要场地、观众、平台。对于办戏剧节，那时大家都没有经验，只有十个戏，竟也做起来了。”

那时，李建军早已辞掉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舞美师的工作，回到中戏读了研，刚刚创作了《掠夺一》与《掠夺二》——30分钟、成本两千块，并未售票。

借由青戏节初创，总算有了场地、观众、技术支持、排练时间、演出平台——或简而言之，“有了做剧场的机会”。

作为中国最有影响力和知名度的独立戏剧导演之一，李建军的许多热议之作初创于青戏节——2008年的《作品3号：牺牲》砸得蛋清漫漶，2011年的《狂人日记》将废墟搬入剧场，2013年《美好的一天》中的“平凡人生调频”……

他的《飞向天空的人》《大众力学》曾作为乌镇戏剧节开幕演出引发热议，后者又作为首部中国剧目受邀参加邵宾那剧院主办的FIND戏剧节，小众创作却总是面临着反复诘问。

从十二年间意味深长的“行为艺术”评断，到十分钟前“一场模仿表演有什么意义”的观众提问，乃至“总在参加青年戏剧节”的调侃，也许人们未免心生疑窦——以fringe festival（艺穗节，本意为“边缘艺术节”）为名的青戏节及其间创作者，仅是“戏剧圈限定”吗？而走入剧场的年轻观众们，是否遭逢理解上的冷遇？

“对于剧场艺术，观众是其中一半。”在李建军看来，关注作品的精进，而非市场或大众意义上的“惨淡”“观众增减”。“戏剧毕竟仍是小众的文化形态。但它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了，我觉得这就是艺术在生效，永远有新观众进来。”

李建军的新作《人类简史》仍有“素人戏剧”标签，不过在他看来，没有被规训的身体与表演，只是艺术创作的一种语言。而无论“模仿秀”还是“素人”，李建军说：“素材都要切题，《人类简史》借用的是卡拉OK——在这个八十年代以来东亚地区的重要文化现象里，人们没有自我意识地去表演、去模仿——大众文化就是图像卡拉OK。”

李建军新作《人类简史》

不过，敏锐而好奇的观众越来越多了——匆匆离场的主妇“看懂了无意识的趋同”，她时常看戏，曾是出版业职员；很少进剧场的年轻学生被朋友圈排练花絮吸引，“悄悄见证了一个陌生演员的成长”；剧场工作人员调侃说，“这几年，建军导演的戏退场观众的比例越来越低了”。

至于热衷对每一处隐喻、逻辑，认真做“阅读理解题”的观众，创作者们是热络而耐心的。在邵泽辉看来，对于当下生活节奏、消遣氛围，乃至文化惯性，“认真思考、对交流感兴趣，其实很难得”；曾是新京报记者的陈然对“媒介”更为谙熟，“观众带着他们的经验和历史。剧场没有门槛，看戏就像去书店、展览或讲座”。

但“小众”并非某种标榜，更无须用“先锋”“潮流”强迫观众。在青戏节组委会成员们看来，在北京这样包容度高、内生能力强的文化土壤上，创作者在，受众才在。

戏剧灼灼期待着新观众，哪怕涉渡世代，艺术本就在“人与人之间”。用邵泽辉的话来说，“不需要粉丝型的追随，评论界持续关注，观众应该是流动的”——那些离开观众席的年轻人，也许倏尔回忆起吉光片羽，莞尔或喟然，已是足够。

与“节日”联名

年轻人并不常怀旧，十年前的鳞爪细节，已觉得模糊古远了——做青戏节的决定也许发于哪次聚会，剧目总监邵泽辉直言“不记得了，没觉得需要什么仪式感，仪式感该在舞台”。

艺术总监孟京辉说：“那时候，对于要做多久，周期、未来、稳定性会怎样，都不做预设，也不去设想。首届青戏节是‘all in’，全情投入，把能找到的青年导演推出来，尽管当时只有10部作品，11个导演，每一个创作者、每一次创作都是全情投入的。”

孟京辉在2019年第十二届青戏节开幕式上

2008年，首届北京青年戏剧节只有十部戏，却不乏口碑经典。黄盈的《西游记》，邵泽辉的《在变老之前远去》，李建军的《作品3号：牺牲》，王的《电之驿站》……创作者大多延自2007年大学生戏剧节“青年单元”板块——毕业、工作、走出校园，戏却还是要做。

剧目从10部（2008年）增至53部（2012年），近年稳定于二十余部；2010年引进国际戏剧精品，2018年增设“直通阿维尼翁”单元；2017年成立“中国青年戏剧联盟”，覆盖十个城市。用孟京辉的话来说，“十二岁的青戏节就像一个少年，它终归属于戏剧和艺术青年。”

邀请剧目《在冰下》剧照

青戏节不仅是一个节日。先锋、实验——隐约透出潦倒、不热闹的意思。除少部分票房收益外，青戏节的经费主要来自艺术基金拨款。

据北京市戏剧家协会秘书长唐晓辉介绍，“作为北京市文联、北京市剧协持续关注的项目，无论在戏剧人才的培育还是跨文化交流，青戏节已是具有独特影响力的文化品牌。目前剧协对当代小剧场、新文艺团体越发关注；加之北京戏剧环境、文化土壤包容性强，给了年轻人更大的创作空间。”

近年，青戏节的基金资助数目仍不超过200万元——物价几易，这个数字仍与八年前持平。历年间多有辗转波折，艺术总监孟京辉甚至曾“刷脸借钱”。除支付国外邀请剧目的演出落地费用，在对国内新锐创作的支持上，算上场地、补贴、宣传、技术，单场演出成本四五万元，为每部作品承担8-10万元排演成本。

而对年轻的戏剧人而言，能做戏，一切都甘之如饴。陈然兼做戏剧构作、灯光设计、音乐设计和撰稿，毕竟“做自己的戏不赚钱”；李建军的作品仍因“不商业”乏人问津，他将青戏节看作“保护和自由，而艺术是珍贵而脆弱的，热爱是种考验”；邵泽辉坦言“自己最真诚、最实验的作品都是在青戏节舞台上创作的”，作为组委会成员，将事无巨细的筹办工作排入每年的计划表。

戏剧不是或是什么？

“不是用滥的诗句”“不是年少劝世”“不是看图识字和产品说明书”……

“是实验室”“是不期而遇”“是可见度和真实感”“是生活的情人和敌人”……

——“剧场是盲盒”。

于青戏节12年间的422部作品、45万观众、2100余位戏剧工作者，拆出与错失的都是“隐藏限定”——有人自志愿者晋于戏剧业界，也有人托词“近乡情怯”从音控台离开；有新一代在这里“继承盐与诗句”，也有人等来“戳碎白日梦的送冰人”。

我们检票进场，应机落座，撕开盲盒。

责编：tamako

审校：百宝、刘晓

终审：愉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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