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关中桐阁学派（一）

关于晚清关中理学复兴，蒙文通先生早有关注。他说：“清末西北理学，有炽然复兴之势，与李元春同时者有倭艮峰、苏菊邨、李文园，皆中州人。而李氏之流独广，其弟子之著者有杨损斋、贺复斋、薛仁斋。再传之著者有牛梦周、张葆初，并时关中又有柏子俊、刘古愚，是皆西北之俊、关中之先觉也。其源远而流长，亦不可以弗论。” （《经史抉原》）蒙先生衡论西北理学，地区较广，不仅包括河南，也包括山陕。他提到的倭艮峰即倭仁、苏菊邨即苏源生、李文园即李棠阶，都是中州著名理学家。他提到的薛仁斋即薛于瑛，是山西著名理学家。蒙先生所及陕西籍理学家则有李元春、杨损斋、贺复斋、牛梦周、张葆初、柏子俊、刘光蕡七人。李元春即李桐阁，杨损斋即杨树椿，贺复斋即贺瑞麟，牛梦周即牛兆濂，张葆初即张元善。柏子俊即柏景伟，刘光蕡即刘古愚。在此七人中，李元春一系的有李元春、贺瑞麟、杨树椿、牛兆濂、张元善五人，此五人学宗程朱，师承明晰,特色鲜明,符合一个师承性学派的基本要素，我们可以称之为“晚清关中朱子学派”。又因该学派的创始人李元春自号桐阁主人，学者称为桐阁先生，按照传统学案体史书以创始人名号命名学派的惯例，本文试称之为“晚清关中桐阁学派”。

李元春

李元春（1769～1854），字仲育，号时斋，晚年又自号桐阁主人，学者称桐阁先生,陕西朝邑（今大荔县）人。李元春理学的渊源主要来自于对塾师讲授的《论语》的领悟、对薛瑄《读书录》的研读，以及对族祖李楷家藏书的阅读。嘉庆三年（1798）李元春乡试中举，但以后九次会试不第，遂绝意仕途，专心从事儒学研究与教学。李元春一生著述繁多，有四、五十种之多，大都被其弟子收入《桐阁全书》中，另外，《青照堂丛书》亦著录其部分著作。李元春学尊程朱，当其“十四、五岁时，见程朱之书而悦之”（《桐阁先生文钞》卷六《与姬杏农书》），遂“闭户诵读，学为宋人之学”。“其学恪守程、朱，以诚敬为本，而笃于躬行。”“先生资禀气象刚毅敦笃，故其立言皆博大切实，而不为无用之空谈。”（《关学编》）李元春说：“朱子之学之精，全由与友朋讲论而得。禁伪学，忌讲学，世衰政乱时也。扶衰救乱，还在明正学，此根本事。”李元春所说的“正学”即是朱子学，认为“明正学”是儒家知识分子的根本使命。对朱子学之外的其他学问，李元春皆持批判态度。他说：

学术至今日而愈歧矣，有记诵之学，有词章之学，有良知之学，而又有考据之学，而皆不可语于圣贤义理之学之精。良知之学，窃圣贤之学，而失之过者也；考据之学，袭汉儒之学，而流于凿者也。讲良知者，尊阳明而溺于空虚，势必与佛、老之教等。然陆、王学偏，而行谊事功犹有可取，高明之士窃此，而与朱子为敌，其实荡检踰闲，有不可问者，此真所谓伪学也。务考据者，右汉儒而左朱子。彼谓汉儒近古，其所构说，皆有传授。吾尝思之，生数千载之下，欲讲明于数千载之前，圣人已远，简编多缺，兼以伪书日出，将一一而考其实，有可据必有不可据者，有可通必有不可通者。不可据，不可通，是终不能考其实也。故断不如朱子说理之为真。嗟乎，朱子岂不知考据者哉！今人好立说以驳朱子，名心胜也。此与讲良知者之意等也。然则儒者果将何所择而守乎？曰：杨、墨、佛、老，吾斥之。记诵、词章、考据，吾为之。而一以朱子之明其理而履其事为宗，又不入于良知之家，庶乎与圣学相近矣。

李元春所处的时代，有所谓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之争、有所谓汉学与宋学之争。首先，在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之间，李元春明确选择的是程朱理学，他认为王阳明的“良知之学，窃圣贤之学，而失之过者也”。但李元春并不对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持门户之见，而主张公正客观待之。他并不绝对排斥陆王心学，甚至对程朱学者以门户之见攻击陆王之学有所不满。在汉学与宋学之间，一方面，李元春认为汉学具有穿凿附会的弊端，“考据之学，袭汉儒之学，而流于凿者也。”一方面又主张从事汉学研究，但此种研究必须以朱子学为宗主。他说：“记诵、词章、考据，吾为之。而一以朱子之明其理而履其事为宗，又不入于良知之家，庶乎与圣学相近矣。”李元春明确推崇程朱理学，但同时比较中正公允，也不绝对排斥经学和科举之学，相反，他认为“时文科举之学与古文训诂之学，讲正学者正不得歧而视之”（《桐阁先生文钞》）。史载李元春“有所纂述，皆以扶世教、正人心为己任，不务空言。辑《张子释要》《先儒语录》，为《关中道脉书》，增补冯从吾《关学编》，学者宗之。所著有《诸经绪说》《经传拾余》《春秋三传注疏说》《左氏兵法》《诸史闲论》《诸子杂断》《图书拣要》《百里治略》《循吏传》《刍荛私语》《丧礼补议》《闲居镜语》《益闻散录》《学荟性理论》及《文集》等书，共百余卷。又辑《关中诗文钞》四十七卷，青照楼丛书三编，共九十七余卷。”李元春一生居乡教授，闻名关中，弟子众多，而能承接衣钵、光大其学的杰出人物，是其弟子贺瑞麟。史载“弟子贺瑞麟，能传其学。”

贺瑞麟

贺瑞麟（1824～1893），字角生，号复斋，陕西三原人。贺瑞麟少时即厌烦科举，无意功名。道光二十七年（1847）摒弃科举，前往朝邑拜李元春为师，从此潜心理学。同治十三年（1891）,因学政吴大澂疏荐朝廷，与杨损斋、薛仁斋以经明行修奉旨加国子监学正。光绪十七年，因督学柯逢时疏荐，奉旨加五品衔，时有“关中三学正”、“三斋”之目。当时全国范围内，贺瑞麟与朱次琦、朱一新、方宗诚齐名，而贺瑞麟尤其以严守程朱、躬行实践闻名海内。贺瑞麟著作主要有《清麓文集》二十三卷、《清麓日记》五卷、《清麓答问》四卷和《清麓遗语》四卷。

贺瑞麟为学唯程朱是尊，而力辟陆王。贺瑞麟所处的时代，清帝国内外交困，危机四伏，激于时势，故在守正学、辟异端方面，他要比李元春更加激烈。他认为“程朱之学，真得孔孟以来相传之心法”，因而读书、修身、讲学皆以程朱为准，他指责王阳明的良知之说是“阳儒而阴释”，认为其学乱政害道，败坏国运。贺瑞麟尊程朱而辟陆王的学旨，还表现在他对关学学者的评价上。他认为李二曲和王心敬“多染陆、王”（《清麓答问》卷三），是十分遗憾的事情。又指责李二曲有博名之心，学问没有同时期学宗程朱的王建常醇厚。相比于李元春，贺瑞麟的尊朱色彩更加鲜明，反对异端杂学的态度更加激烈，他非但反对陆王心学，而且对考据之学、词章之学、经济之学均持鲜明激烈的批评态度，认为这些所谓的学问都是“荆棘榛芜，误人坑堑”（《清麓文集》卷四）。他批评考据学“支离破碎，偏曲怪诞”（《清麓答问》卷三），曾劝在陕西主讲“经济之学”的柏景伟弃经济之学而“共讲圣贤义理之学”。史载“其学以朱子为准的，于阳儒阴释之辨尤严。与芮城薛于瑛、朝邑杨树椿友善，以道义相切劘。手定《学要》六则：曰审途，以严义利之辨；曰立志，以大明新之规；曰居敬，以密存养之功；曰穷理，以究是非之极；曰反身，以致克复之实；曰明统，以正道学之正。”（《清史列传》）

贺瑞麟继承了李元春以朱子学为正学的衣钵，一生服膺朱子，一生钻研朱子学，一生传播朱子学。他于朱子书无所不读，无所不精，前后浸淫数十年。自南宋以来，习朱子学者代有其人，而像贺瑞麟这样深骨入髓者并不多见。

贺瑞麟对朱子学的极端服膺在他所撰写的《关学续编》一书中表现的淋漓尽致。光绪十九年，他以垂暮之年续写《关学编》，所选刘伯容、王承烈、张秉直、史调、李元春、郑士范、杨树椿等七人，皆程朱学者，而于清初学宗阳明的李二曲、王心敬以及晚清与贺瑞麟同时代学宗陆王的柏景伟、刘古愚只字未提。这反映了他大张门户、严辨正杂、独尊程朱的始终如一的学术立场。

为了弘扬正学，除著述讲学外，贺瑞麟还集资刊刻了一套大型丛书《清麓丛书》，主要汇集了宋、元、明、清历代理学书。清麓，在三原县，为同治年间贺瑞麟讲学处。就内容看，首先，清麓丛书主要收录的是宋学著作，而宋学中又以程朱一系为主，程朱一系又以朱子为主。清麓丛书收录了程朱一派学者的著作 40 余种，对朱子书搜罗最全，有《朱子语类》140 卷、《近思录》14 卷、《朱子大全文集》 100 卷、《续集》5 卷、《别集》7 卷，以及周敦颐、程颐、张载等人的全书。这些书都经专人校勘整理，版本精良，至今堪称善本。其次，清麓丛书也收录了贺瑞麟自己的著作，主要有《读书录要》《清麓文集》《清麓答问》《诲儿编》《三原新县志》《三水县志》《养蒙书》等。

贺瑞麟的弟子比较著名的有白遇道、牛兆濂、张元际、张元勋、李铭诚等人。

白遇道（1837—1926），字悟斋、五斋，号心吾，陕西高陵药惠乡董白村人，贺瑞麟门下高弟，同治十三年进士。白金刚《白遇道年谱》说白遇道：“同治七年(1868) 32岁，受学于三原学古书院贺瑞麟门下，研习理学课试。”“清同治九年(1870)34岁，再到贺瑞麟创办的清麓精舍继续研习，是年考中庚午举人。”“清同治十三年 (1874) 38岁，朝廷引见新科进士。得旨、陆润庠、白遇道等俱著改为翰林院庶吉士。”张骥《关学宗传》自序说：“所闻则有高陵白悟斋、蓝田牛梦周，恪守西麓之传，皆关学之晨星硕果。”曹冷泉《陕西近代人物小志》记载白遇道：“先生高陵人，清翰林，官甘肃兵备道。清室既屋，解组归高陵，年七十自营生圹，九十始归道山。先生风度伟岸，而胸怀坦夷，为清麓门下高足。”白遇道的著作，今有白金刚整理的《白遇道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7）传世。《白遇道集》包括：文集《安贫改过斋杂著》《完谷山房寱语抄存》，集《联摩兜坚斋汲古集联》《集联续》《集联再续》《集联三续》《集联四续》《集联五续》，课试《课馆诗赋偶存》《完谷山房馆课诗钞》《完谷山房馆课赋钞》《完谷山房课蒙小草》，还有白遇道参加乡试和会试的试卷，以及《高陵县续志》，本地发现碑记相关内容，共计六十万字。

张元际（1851--1931）清末贡生、国子监学正。先后受教于高兰亭、柏景伟、刘古愚、贺瑞麟，著有《孔子辑要》三卷、《四偿录》一卷、《谒庙侍行记》二卷。编有《兴平县志》四卷、《兴平县乡土志》五卷、《易以反身录》二卷、《四行记》四卷、《道统百篇》一卷、《关学续编》三卷、《爱日堂前集》十卷等。

张元勋（1863—1955），字鸿山，号果斋，陕西兴平人，举人，张元际之弟。著有《清麓年谱》《原道》《道统渊源》《晚晦斋文集》《原心》《大学传习录》《天元勾股迳求和较术》等，今存。此外，张元勋及其弟子赵振灿等还编有《清麓丛编》《宏仁丛钞》《正学隅见》等，收录张元勋等人讨论学问及时事文章。

李铭诚（1880—1953），字子慊，号穆轩，河南卢氏人，著有《养蒙正教》《庇荫轩存稿》等，今存。李铭诚主讲凤翔凤鸣书院、宗铭书院，讲学时间为民国三十二年（1943）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李铭诚在两书院的讲学情况颇受欢迎，“四方学者源源而来，至庠舍不能容”。不仅如此，李穆轩及其弟子也是振兴传播西府儒学的主力。据《李穆轩先生行状》记载：“门人樊宏纲辟灵麓精舍于灵山，李思仁建灵麓书院于陈村镇，宝鸡罗慕愚设学舍于贾村镇，岐山李春山亦有卷阿学舍，一本清麓成规。先生随时莅止，诱掖奖劝，士风丕变，所至争睹其仪采。”这就是说，当时凤翔灵麓精舍、灵麓书院，宝鸡罗慕愚学舍，岐山卷阿学舍，主讲均为李铭诚及其弟子辈。这些书院“一本清麓成规”，恪守着自贺瑞麟手订的清麓学规，是贺瑞麟理学在关中西府的嫡传。因此，《三原书院人物》一书称李铭诚为“清麓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