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邹逸麟先生

刚过不惑之年，我突然明白：系统读书才能拾遗补缺、戒免似懂非懂，所以去复旦大学选课，但复旦的朋友不让付费，“不就是占座‘乘凉’嘛。”结果选课成了蹭课，但课还得自己选。我选的第一门课是邹先生的中国历史地理。每次上课铃响，邹先生一脚踏进门，刚说完最后一个字，下课铃响，天衣无缝，比数学还精确！一言堂、无问答，丝丝入扣，但有些冷。

大师总能于熟视无睹中找出差异，让你恍然大悟。他说安徽南北纵向，跨越三条水系：黄河、淮河、长江，在水利灌溉为主的农业时代，三条水系意味着播种期差异，不利于管理，为何逆鳞而设呢？原来防地方谋反，多此一道屏障，多一道阻碍，谋反机密更容易泄密。原来旧王朝的行政区划，首先是军事布局，而非便利经济，经济服从军事，军事捍卫政权，最后明白了行政区划中的政治狡黠：或山川形便，或犬牙交错，安徽省的设置就是后者。前者如陕西山西、山西河北，隔着黄河、太行山，这是冷兵器时代最经济、最顽固天堑屏障。文科，尤其是浩瀚得令人目眩的史学典籍，足以使你成为二脚书橱的书呆子。邹先生的课可以治愚、使人不呆，且有工具般操作性，如同工科。

“文革”初期，邹先生与十位同事，徒步去北京，沿着运河北上，不忘历史地理，有每天日记为证。他在《邹逸麟口述历史》中感叹：运河既有满足旧王朝中央机关与边防军事卫戍的粮草物资供应、有利于国家统一的正面效益，还有负面：南北走向的运河，往往阻断东西走向的天然河道的排泄，结果造成了涝、碱的土地，造成苏北的贫穷，他的学问既是书斋的，也是现实的，用两只脚验证四脚橱。

课堂上他谈起改革开放前，北京市区与郊区的城乡差异，远大于上海市区与郊区。江南是经济兴市，某地地价便宜，位置适中，就成为交易市镇，等到地价上去了，又会移植另外一处相对便宜的地方，所以江南地区之间贫富差异不大。北京明清以来成为中央政府的集聚地，旧王朝的行政开支主要集中在中央层级，一半以上的公职人员集中在皇城，政治消费刺激了当地消费。他早年在北京工作，到通县出差，连个没油渍的破絮被都难找，通过生活，验证学问，发现细节，缝补“语焉不详”之漏。

期中考试前，他宣布：这次考试就写篇论文：“文章嘛，自己写，不要搬网上的东西。”接着补充道：“网上的东西我也看。”既谦逊又自负：言外之意我都看过，委婉地警告。我肃然起敬：近七十岁的人了，居然有那么好的精力、那么好的记忆，还那么努力：纸质书外，还系统地关注网上该行业的学术进展，而且覆盖面广，那是海！

第一堂课我就被先生的睿智与融会贯通的学问折服，下课我追出门外，先生推着自行车，我上前喊一声：“邹先生。”先生停下车，侧过身来看着我。那时我年少气盛，居然大胆地双手递上名片，先生欠欠身收下，还注目看了看，这是上一辈人物的礼貌。我的名片上印着我是几家媒体的专栏作者，自以为拿得出手。我提出什么时候拜见先生，亲炙教诲，先生很婉转地说：下周我要去外地开会，回来后再约时间。我顺势讨要先生名片，接过一看，差点后仰晕倒：国务院古籍整理领导小组成员，全国政协委员。

我知道先生是民盟的，赶紧找当时的民盟市委秘书长、我的同学方荣，专门伺候鸿儒硕学，请他引领登堂入室见见邹先生，方荣一口回答：没问题！这句打包票的闲话，反射出先生平时为人谦逊，不会驳面子。

我跟着方荣到邹先生的办公室，他坐在窗沿下与晚辈后生兼外行侃侃而谈，他说：“我对我的博士生说：这个学科嘛，喜欢嘛学学蛮不错的，吃饭不成问题。”先生描述某事，总确定边线，像源自英租界的地产图册四至图——划定东西南北的四边界，数字般地清晰，一点不像文科出身的，“纵横三万里，上下五千年”，开口宏大叙事，开卷万里江山图，邹先生有一说一，工笔画、不写意。大概源自常年手绘历史地图的训练：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最近翻阅《邹逸麟口述历史》，第一感觉：喜用数字，“文革”初期徒步去北京的沿途日记，写旧县城的破落：“只有一条南北大街。”寂寥跃于眼前。让我想起1988年我到泰山脚下火车站前开苍蝇馆子，认识一位清华毕业的县级市的副市长，自谦“一个市长、两条马路、三个警察”，数字用得妙，一点也不枯燥。孙中山给张静江书房题写数字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倘若没有数字，豪迈荡然无存。文学最忌数字，在这里，数字不仅比比喻更真实，而且更生动。

走到镇江南门码头旁，在一家挥手桌面白的路边馆子坐下：“每人2角钱会餐，可惜每个菜都带酸味。”我还以为是隔夜馊菜呢，先生紧接垫一句：“此处以产醋闻名。”（1966年11月7日）。冷峻的邹先生居然会爆哏，评弹里的阴谑，飞鸿一掠，翩然笔下。

16日走到沭阳县胡镇，“饭店里的服务员还穿着长袍、戴瓜皮帽，可见这里的风气很封闭”。读先生回忆录，不见形容词，依旧栩栩如生，扑面而来。旧文人忌形容词，如真美人不浓妆。

复旦法学院的退休教授郭建一次餐后谈往，1995年国家教委在北京举行首届全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颁奖，邹先生的《黄淮海平原历史地理》一书获一等奖。郭建代他导师叶孝信先生领奖，与哲学系的俞吾金后到，先到的邹先生先替他们订好了朝向好的房间，相当于上海人上公交车替朋友抢位子，朋友到了他下车。然后领他们看过房间，马上催促：“放下放下，先去吃饭，晚了就没有好小菜了。”郭建今天谈起这件事，感叹：邹先生非常实惠。其实他不认识郭建，俞吾金充其量面熟而已，且是隔代的学生辈，但都是复旦的，所以义不容辞，他细心，如他做学问：丝丝入扣。

邹先生很热心，不冷漠，只是冷静，就像他的回忆录。

（李大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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