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得到消息，原上海交响乐团低音提琴首席郑德仁先生于2024年11月7日凌晨3时11分逝世，享年101岁，沉痛悼念！我即刻找出当年撰写的他的故事放在头条以供读者分享。

郑德仁：中国低音提琴的开拓者

上海音乐学院低音提琴教授罗兵告诉我，上海低音提琴学会为96岁高龄的郑德仁先生举办了“庆生”晚会，我得知此消息，迫不及待想了解具体情况，一来我早年采访过他；二来多年不见，得知郑老先生身体还不错，能上舞台，还能使用电脑打印乐谱，高兴！

通过郑老先生的二女儿郑洁桦（退休前任教于特殊学校）的回忆，整理成文。

昔年往事

2011年，我随90高龄的父亲郑德仁专程从上海到北京中央音乐学院，他去担任“全国第四届低音提琴比赛”的总评委，并进行《中国低音提琴发展史》的讲学。

我连续聆听了三天的比赛，一首首低音提琴的乐曲回荡在我的心间，拾起了我淡忘的记忆。

小时候，我就是听着那低沉的琴声长大的。如今，我已度过了六十多个春秋；而父亲则九十多岁，是步入耄耋之年的高龄老人，但他在七十多年的音乐人生中，离不开低音提琴，琴声很低沉，却折射出父亲独特的人生轨迹。

七十多年来，父亲在交响乐、轻音乐、爵士乐舞台中创立了无数个第一，不断发挥着自己的热量，用低沉的琴声，奏出精彩的人生。

为了家庭走上音乐道路

我的祖父是广东中山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就职于英商的一艘远洋货轮担任货运管理员，工资很优厚。

1923年1月，祖父终于盼来了儿子，即我的父亲，排行老四，却是家中的长子。那时他们住在虹口区的石库门，附近居民多是广东人，都很喜欢音乐，晚上经常聚在一起吹吹打打，父亲就跟着学会了二胡、扬琴、秦琴之类的乐器，也对音乐产生了兴趣。

以后，父亲就读广肇公学和上海国立暨南大学附属中学，还参加了童子军军乐队和学生管弦乐队，由此学会了吹小号、拉小提琴以及学会了五线谱，为日后步入音乐殿堂打下了基础。

1941年，父亲读高三，突然“日军”偷袭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侵入上海市区，父亲就读的国立暨南大学停学，合并到昆明的“西南联大”，他志向于历史、文学或经济，正准备随校友同去“西南联大”继续学业，却在出发前因为母亲的一席话，使他不得不放弃学业。

原因是祖父刚离开上海，战争的爆发不知去向，也与家人失去了联系，家中还有四个六到十四岁的弟弟妹妹，父亲是长子，必须挑起养活弟妹供他们读书的重担，那年父亲才十八岁，面对突然变化的家庭困境，他只得放弃去昆明求学的道路，依依不舍地告别同学，急忙寻找工作。

这时，他的一些爱好音乐的朋友邀请他一起组成了一支小乐队到名叫“高士满”的夜总会打工，由于他们演奏的是上海流行歌曲，很受青睐，幸运地被老板看中，正式聘请他们去该夜总会演奏，订了三年的演出合同，给予优厚的工资，一个月的收入，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的几倍。父亲获得了较为丰厚的收入，撑起了一家较为安定的生活，为了家庭，他以音乐为生，一人兼了几份工作，成了家庭的“顶梁柱”。

渐露才华风采横溢

1943年，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院（简称“音专”）首次公开招生，不满足于现状的父亲，也去应考，在六百名竞争者中成为三十名录取生中的唯一的一名专修低音提琴的学员。师从当时工部局交响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余嗟夫（俄籍）教授，还兼学乐队和乐理。那时，很少有人学习低音提琴，父亲主修这一庞大的乐器，居然成了上海音专、乃致全国第一位中国低音提琴专业学员。

于是1946年从国立音专毕业后，很顺利地进入了大部分是外籍演奏员的上海市政府交响乐团（上海交响乐团的前身）任低音提琴演奏员，成为中国第一位华人低音提琴演奏员。

那个年代的上海舞厅大部分都是菲律宾人、犹太人、白俄等外国人组建的乐队，直到40年代始，由于周璇的歌曲流行，为中国乐手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因为外国人不会伴奏中国流行音乐。

Jimmy King（杰米·金） ,是百乐门乐队的领班，他于1947年为“百乐门”组建了第一支中国人爵士乐队，由于父亲已从音专毕业，Jimmy King（杰米·金）就重用了他，还帮他去大光明电影院买1天4场的票，让父亲边看电影边进行速记乐谱，当晚就及时搬上舞台，自然博得一阵喝彩。

由此取代了百乐门的菲律宾乐队，杰米·金的乐队，也被誉为了“远东第一乐府”。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在富有胆识、又极富文化底蕴的陈毅市长的关照下，重新组建了新中国的第一支上海交响乐团，父亲满怀激情，要以自己的音乐专长为人民服务，就在刚组建的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直播了由他创作编写的“淮海战役组曲”，这也是他组织的管弦乐队并亲自指挥演奏的组曲，演出得到了听众的认可和赞许。在新组建的上海交响乐团他担任了乐团团务委员和低音提琴声部长。

1956年，父亲在上海音乐家协会的领导下，组织了全国第一支业余的“上海轻音乐管弦乐队”。

“轻音乐”这三个字，也是父亲他亲自命名的。这支三十多人的乐队中有工人、银行职员、工程师、医生、教师等，当年在上海兰心剧场举办了全国第一场轻音乐演奏会，原定演出一场，却不料受到广大听众的热烈欢迎，结果一连演出五场，都是高朋满座。

随后这支轻音乐队还到拥有三千座位的人民大舞台连演三场，不久，又荣幸地被安排到第四届“上海之春”举办了一场轻音乐专场音乐会，电台、电视台也先后播放了他们演奏的乐曲，上海唱片公司也录制出版了他们的专辑唱片。

父亲他常说：“交响音乐与轻音乐并不对立，轻音乐通俗易懂，能够使普通老百姓所接受，而交响乐不容易理解，如果音乐爱好者能够通过聆听轻音乐，对音乐产生了兴趣，由此再步入接受交响音乐圣殿的话，那么轻音乐就是连接交响音乐的桥梁，这两者之间是普及与提高的关系”，这也是父亲大力推广发展轻音乐的出发点。

父亲除了将大量的外国名曲、名歌改编成轻音乐外，同时也不忘记发掘我国各民族音乐的精华。他曾将各族民歌《玛依拉》、《火把节》、《彝族舞曲》、《阿拉木罕》、《采茶灯》和广东音乐《步步高》、《彩云追月》等改编为轻音乐曲，他力所能及，为的是把我们的民族音乐推上舞台。

特殊年代曲未终

我家原住在淮海中路的里弄房子，那场“浩劫”让许多人不敢“摸琴”了。

那时我们已是妙龄少女，父亲就在家里对我们几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经营起他的“音乐小世界”，把当年的革命歌曲改编成钢琴曲或者小提琴曲练习，周边地区的许多小朋友也闻讯而来，我家变成了小小音乐学校。

而父亲跟随乐团的小分队下基层为工人农民文艺宣传队写曲子，还精心辅导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乐队排练《红旗颂》，还与同事们到江西、广西、云南等地采风，完成了交响乐《火把节》的创作，并和指挥家曹鹏一起大搞样板戏，创作了闻名于世的交响乐《智取威虎山》片段，为迎接美国尼克松总统访华改编四重奏《翻身道情》等。

倾注心血于教学

1952年，解放军军乐团在上海成立了驻沪培训班，父亲成了他们的第一位低音大提琴教员；1956年上海音乐学院（前音专）招收低音大提琴学员，父亲又当了兼课教师。

“文革”期间，就在今日的上海中学办起了“五七京训班”、“五七舞训班”和“五七音训班”，招生80个学生都是从几万名初中生中挑选出来农民和工人子弟，父亲当上了教员。

开学之初，父亲正随交响乐《智取威虎山》剧组在北京修改集训，一时无法从教，于是让他的四个学生先跟大提琴老师学习半年大提琴，同时要求学校一定要让这些学生学习四年钢琴（其他学生只学习了一年钢琴）。

为这些从未接触过乐器、刚步入音乐的学生先打好扎实的音乐基础，半年之后父亲从北京回来立即投入工作中，虽年过半百，但每次按时挤上公交车去很远的上海中学给学生授课，而家里又响起了他备课的低提琴声，预示着他严谨而认真的教学示范。

四个朴实的工农子弟学生有了动力，也以实际行动给了我父亲最好的回报，他们不仅在学业上成绩优秀，还每次把父亲送上公交车，看着他坐上座位、车子安全地开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今天，这批当年十二、三岁的学生也已年过半百，但他们终年不忘师恩，两个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每年春节都要打电话向父亲拜年。

还有两个从音训班（后恢复为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毕业的学生，他们虽然还是附中毕业，但至今在上海交响乐团工作，其中一位叫朱顺华的学生，在上海交响乐团担任低音提琴首席已近三十年，还被上海音乐学院大学部聘为兼课教师。几十年来，父亲这两位学生每年春节一定要来给父亲拜年。

三十多年来，父亲所教的五十多位学生已遍布全国，尤其突出的是1985年父亲在上海音乐学院教的最后一位学生陆元雄学习成绩非常突出，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交响乐团任职一年，后赴美国留学。

1986年2月，在第十六届科珀斯克里斯国际青年艺术家比赛中荣获第一名，并获得“青年艺术家”的称号，并获美国博士学位，现任美国音乐学院终身教授。

父亲众多的前后学生一直和我父亲保持着友好的往来，也影响到我们，既学到了父亲认真从教的态度，也学到了学生对老师敬重的品质。其中值得我们感动的是现总政军乐团指挥家张海峰是学生张永惠的小儿子，海峰每次带队来上海演出，都会面对观众，深情地告诉全场观众，“上海交响乐团郑德仁老师，是我父亲的老师。”以此方式，表达他父亲对老师的情感，博得全场一片掌声。

独特人生放异彩

八十年代中期，南京金陵饭店经理又亲自招回杰米·金，邀请他重新组建一支爵士乐队，然而杰米·金已年愈古稀，不久长逝已去。

为了和国际友人友好交往，和平饭店开了先例，把父亲及当年的爵士元老召回去，爵士乐再度回响。

于是，父亲的爵士乐队每晚活跃在和平饭店，以后又相继到锦江宾馆、上海宾馆、金茂大厦、剀悦酒店、香格里拉、百乐门等高级宾馆演奏爵士音乐，这不仅是一般的演奏，而是当年上海国际大都市的光彩的再现，父亲还是像当年一样演奏低音大提琴，还要组织乐队，编配演奏的乐曲，重任在肩。

每晚其他乐师演完可以回家睡觉了，而父亲还要夜以继日地整理谱子，准备明天的演奏。

同时，唱片公司推出一些轻音乐、爵士乐唱片，无疑，乐队的组织、乐曲的编排、配器直至现场指挥，都由父亲担任。

父亲邀请了各乐队优秀的演奏员及上海音乐学院优秀的教师和学生组成了这么一支队伍，完成了《静静的深夜》《欢乐的马依拉》等轻音乐磁带的录制，还录制了《百乐门》《上海老百乐门爵士》《东方之声》等十多张DVD。

这时期，他还辅导静安区少年宫、贺渌汀艺校、高镜中学的爵士乐队。进入21世纪，父亲曾先后两次带领爵士乐队赴港演出。如今，父亲已进入高龄，但一进入音乐，则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舞台，使他变得越来越年轻。

父亲不仅仅留下了音乐磁带和爵士乐DVD，他还撰写了《轻音乐浅谈》、《中国流行音乐的探源》等论著，还根据各个乐队的需要编撰了《世界名曲合奏精品》，以乐器分谱形式的套谱，该谱出版了五千套已全部售完。他还身体力行的到音乐院校讲授“低提提琴发展史”、“百年经典——中国流行音乐探源”等课程，他说：“我毕生为之所做的不仅仅是为了培养新中国的音乐人才，更是为了发展新中国的音乐事业。”

我问过父亲：“你该写一部回忆录留给我们子女及后代”，然而他则回答说：“我不是什么人物。”

父亲用他的言行影响教育着我们，那经久不衰的低沉的弦音是我们人生最难忘、最重要的一课。

越声/文

罗兵、郑洁桦等/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