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风云录》之黄浦江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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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禁烟上谕

1907年的上海老城厢，那些有着鸦片烟瘾的人日子有点难过。原来上一年9月，朝廷公布了光绪皇帝的一道禁烟上谕。其谕旨云：

自鸦片烟弛禁以来，流毒几遍中国，吸食之人废时、失业、病身、败家。数十年来日形贫弱，实由于此，言之可为痛恨。今朝廷锐意图强，亟应申儆国人咸知振拔，裨祛沉痼而蹈康和，着定限十年以内将洋土药之害一律革除净尽。其应如何分别严禁吸食并禁种罂粟之处，著政务处妥议章程见奏。

光绪皇帝听从革新人士的意见，乘着维新之际，终于开始宣布在全国禁烟。

十年内禁绝鸦片的禁烟令下达后，各地官府纷纷动作起来。上海这个通商大埠，内外贸易已占全国半壁江山，然从这里输入的鸦片数量也为全国之最，且不说租界内1000多家供人吸食鸦片的烟馆依然鳞次栉比，即一界之隔的华界内鸦片烟馆也比比皆是。

历史上，上海道台虽有过几次取缔赌场、烟馆的行动，但总是扫而不光，禁而不灭，一家家鸦片烟馆仍充斥城内。这次上海道台先后接到上谕和政务处颁发的禁烟章程，便于1906年12月21日发出告示，宣布在六个月之内，地方上所有烟馆一律关闭。

1907年1月22日下午，振新戒烟会在豫园点春堂前举行会议，千余人前来参加，有六七人在会上慷慨激昂地演说吸食鸦片之危害，激起了一片要求尽快关闭烟馆的呼声。差不多一个月后，振新戒烟会又在豫园柴行厅举行第二次会议，会议呼吁吸食者及早断绝鸦片，免堕深渊。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一些烟馆业主老老实实地将烟馆关闭，改操他业，但也有一些业主根据以往的经验，按兵不动。

5月初，老城厢自治机构南市总工程局贴出布告，宣称：鸦片一物，流毒中国数十余年，实为生民之大害……所有烟馆业务宜从速改图，另谋生计。如敢故违，惟有遵照宪饬，除将该店封闭充公外，并行拘究严惩。

这无疑有点最后通牒的味道，到时不关闭，除财产充公，人还要被查办，于是又有一些烟馆自动闭歇。到5月底，城东区有170多家，南区有90余户，西区有45家烟馆先后关闭，总共达236家。然也有少数人仍暗中违禁，偷偷地供客户吸食鸦片。6月中旬这天，上海道台贴出一份示谕，上云：

照得息闭烟馆，禁止开灯，为扫除数十年烟毒之起点，如有违禁，馆主治罪，生财房屋一并充公。迭经示谕，不啻三令五申。乃昨据城南中区正巡官禀报，南三铺已闭丰记烟伙钟全生违禁开灯私卖，又据本辕探弁禀报，西北铺已闭烟馆曹陆氏及子曹福生容留巡士程绳祖、费志源两人在彼开灯。似此禁烟未几，竟然死灰复燃，实属胆玩已极，而巡士责司稽查，尤属知法犯法，万难姑容。除将失察及纵容之正副巡官分别记过撤差，巡士斥革，馆主曹陆氏及伊子曹福生暨烟伙钟全生等分别发县发局究办管押，烟具销毁，房屋发封，以示惩儆外，诚恐愚民无知，再蹈覆辙，合再明白宣示，以期怵目儆止，自示之后，倘敢阳奉阴违，一经发觉，定必一体痛予惩处，决不如宽。其各懔遵，毋贻后悔。

道台也是说到做到，几天后，王家码头一家烟馆偷偷地出售鸦片并供人吸食，被查获，道台即命衙役将违禁擅卖鸦片和私吸的石金祥、倪桂生等三人押赴各闹市处游街示众。南市梅家弄周德贵在原来的烟馆里私设密室，容留烟客，被查获，店主被罚大洋10元，戒责100下，烟客被戒200下，具结后释放，烟具全部销毁。

这还不算，道台瑞徵亲自率领卫队到城内各大街小巷巡视，凡发现烟馆即行拆除。

上海道台的这些严禁措施，可谓雷厉风行，一时间，城厢内外六七百家鸦片烟馆纷纷关闭，尽管大烟土仍有得卖，但那些瘾君子已不能堂而皇之地在烟馆里吞云吐雾了。

6月中旬一天下午，1000多人来到南京路上的张园召开大会，庆祝华界禁烟成功进行。这天的庆祝会开得很是热闹，一些市民代表在会上痛陈鸦片之害，清廷官员也在会上致颂词．会后由丹桂茶园戏班演戏，最后施放烟火，散会时已过晚上7点钟。

二、万国禁烟会召开

中国官府发起的这场禁烟运动，引起了大洋彼岸美国一些人士的注意。此时，美国国务卿伊莱休·鲁特收到一位教会人士的来信，呼吁他对吸食鸦片的危害加以重视。虽然在美国本土不存在鸦片毒害问题，但在其殖民地菲律宾等地，鸦片问题同样存在，伊莱休·鲁特便想发起召开一个有关各国家代表参加的多边会议，专门来研究这个问题。于是，召开一次国际性会议的邀请书先后发给了英国、中国、日本、德国、荷兰、葡萄牙、法国等国，很快得到了这些国家的响应。此时上海禁烟取得明显进展的消息传到美国，会议的发起者认为在中国这个鸦片危害最深的国家禁烟取得最显著效果的上海召开这个会议，应该是最合适的了，便决定于1909年2月在上海召开，因是世界性的多边会议，人们称此会为万国禁烟会。

1908年12月开始，一些国家的与会代表陆续抵沪。参加会议的美国代表有美国圣公会主教勃兰特、汉密尔顿·赖特博士和美国公理会传教士、美国驻华公使馆汉务参赞丁家立博士。英国代表有斯密思爵士、英国驻华使馆商务参赞谢立山爵士、国会议员莱特劳等六人。法国代表为法国驻沪总领事巨籁达、布勒尼埃等三人。其他德国、日本、荷兰、波斯、俄罗斯等国都派出了代表，清政府也派出了庞大的代表团。除两江总督端方作为禁烟大会高级代表外，外务部官员刘玉麟、唐国安、北洋军医学堂总办徐华清三人为大会代表，江苏布政使瑞征、上海道台蔡乃煌为特邀代表，还有柯尔乐、在上海海关任职的英国人湛玛斯和外务部司员吴葆诚为大会助理代表。

1909年2月1日，万国禁烟会正式开幕。那天上午，各国代表齐集位于外滩南京路转角处的汇中饭店。这是一家创办已有30多年历史的老饭店，饭店新大楼前不久才扩建好，高六层，是当时上海滩上最高的一幢大楼，面向黄浦江一面的楼顶上，PalaceHotel几个大字引人注目。航船从黄浦江溯江而上，在里虹口，就能远远地望见这幢高楼。引人注目的万国禁烟会就在饭店的顶楼会议厅举行。将近10点45分，一大队人马由南京路东面而来，队前有中国骑巡和公共租界工部局印度籍骑巡各一队开道，其后为十几辆马车。

一到汇中饭店门口，马巡即列队门首，各官纷纷下车，进入饭店。两江总督端方穿着便服，由两名持刀护勇护卫着，乘电梯直达顶楼会场。会场内各国代表都已到齐，还有不少来宾，见端方到来纷纷起座欢迎。会场前方为会议主席台，下面为各国代表席，主席台中央悬挂着中国和美国国徽，四周挂着各参加国国旗。清政府官员除端方外，还有浙江道台王丰镐、福建林炳章和其他各省代表。会议首先由端方致开幕词。端方的致词虽然很短，倒也将中国开展禁烟的成绩和禁烟决心讲得十分明白。他说：

敝国自光绪三十八年八月初三日奉旨禁烟以来，现据部中调查，各省土药，均已减种有效，江南境内已减十之八，山西、云南、福建、安徽、河南、黑龙江诸省，均奏报限在本年之冬，一律禁种。至各省绅商，尤多提倡劝诫之举。就目前情形观之，似不必待至十年，已有可以一律禁绝之希望。今日幸达万国禁烟盛会，此会之慈善文明，固为万国所公认，敝国全国人民对于此会，尤为佩服感激，其欢迎鼓舞之意，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今本大臣谨代本国政府及全国人民，先谢美国国家之发起，次谢各国政府之赞成。

翻译还未将他的这段话译完，会场上已响起一片掌声。端方乘此间隙，喝口水润润嗓子，又继续说道：

中国禁烟苟不专卖，必难实行。现在所担心的是鸦片商借口条约规定，阻止中国专卖之实行，使禁烟目的不能达到。为此，本大臣希望会议对此问题能作一研究。其二，将来敝国土药既绝，洋药自必停止输入，此实为英国政府相助之力与美国政府倡议之力。如能在条约中特予变通，则尤为敝国之幸。

最后，端方说：

本会既以禁烟为主义，本大臣则声明，敝国政府人民决计毫无退避地去实行，至将来实行办法，不外禁种、禁卖、禁吸数条。惟恐执行禁烟之法令或与约章有抵触之处，望本会预先详细调查，以免他日误会。

端方致词之后，便离开了会场。会议选举勃兰特主教为大会主席，然后开始进行大会报告。从2月1日到26日，万国禁烟大会接连举行了14次会议。2月24日，中国代表唐国安在大会上发表了长篇演说。唐国安为清政府外务部储才学堂督办，在参加这万国禁烟大会之前，他已多方收集材料，作了精心准备，故今天的演说，已是胸有成竹。演说一开始，唐国安就向大会描述了中国正在进行的这场禁烟运动的声势，他说：

今天，禁绝鸦片，已是全国民众感兴趣的第一大问题，即使像维新这样的事也不能与之相比。全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各个阶层，主要是官员、学者、士绅、农民，乃至最底层的劳工，都团结一致，下定决心，要扫除这个祸害。我们最后胜利的巨大希望，就寄托在这种被激发起来的民气之上。

接着，他话锋一转，阐述了鸦片给中国和世界带来的危害，他说：

由于吸食鸦片，每年直接在鸦片烟土上的花费超过2.5亿两银子，因种鸦片而不能种其他粮食作物，每年至少减少1.5亿两银子的收入。如此，中国每年要承受4亿两银子的损失，还不包括那些吸食者因此丧失劳动力后带来的损失。这些经济上的损失，不但影响了中国，也影响到全世界的先进国家。因为如果中国人有钱或有货物可以进行交易的话，对于外国货的需要会无限制地增涨，但由于有鸦片吸食嗜好，这种需求能力大为削弱。所以，中国的鸦片危害，对全世界的经济是一种损失，全世界不应予以忽视。中国盼望在她试图摆脱鸦片毒害时能获得文明各国的全面合作，现有条约中可能会限制中国政府实施禁烟的那些条文会被废弃。

唐国安的演说，不时引起各国代表的赞同，唐国安为此显得有点激动。很久以来，中国政府的代表很少有像今天这样在多边国际性会议上或两国谈判中，理直气壮地宣讲自己的观点，今天，他真有一吐为快的感觉。想起这一两年来民间对政府禁烟的热情支持，唐国安心中充满希望，兴致即起，他干脆脱开稿子，注视着会场，激昂地说道：

诸位代表，只要请你们读一读中国的报纸，听一听各地禁烟大会上的演说，研究一下目前中国正在开展的禁烟运动，你们一定会感到，民间充满着要求禁绝鸦片这一道德的、爱国的要求。民众的激情，预示着民族正义的伟大复活，这是一种无穷的力量，要比世界上所有海军、陆军联合起来的力量还要伟大，比世界上所有的金子银子加在一起产生的力量还要伟大，有这些伟大的力量作后盾，我们就能满怀信心地去进行这场20世纪最伟大的道义上的改良运动。

唐国安的演说受到与会者的热烈欢迎，透过唐国安的演说，各国代表看到了当今中国掀起的这场禁烟运动的浩大声势。

三、租界禁烟

万国禁烟大会经过十几天的连续会议，在临结束前，达成了九项决议。其主要内容是：第一条，会议肯定中国政府在全国禁除鸦片所取得的进步和表现的坚决态度。第二条，会议敦请各代表陈请各国政府推行禁烟。第三条，会议敦促各国政府借鉴他国经验，制订取缔鸦片的规则。第四条，与会各国均有责任订立有关规章，禁止鸦片及其提取物输入他国。第五条，吗啡痼疾已露蔓延迹象，会议力请各国政府制订严厉规则，严禁此类麻醉物。第六条，会议希望各国政府对鸦片的机理研究和戒烟药的研制采取措施。第七条，会议极力敦促在中国有居留地或租界的国家迅速施行禁烟令。第八条，会议敦促在中国有居留地或租界的国家与中国议定条例，禁止制造、贩卖含鸦片的戒烟丸药。第九条，会议劝在中国有居留地或租界的国家，在领事裁判权中施行药商专律。

万国禁烟大会通过的这九条决议，表明了英、美、法、日、中、俄等国在国际范围内禁绝鸦片、吗啡所达成的共识，它为1912年在海牙召开的国际禁毒会议正式签订《国际禁毒公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万国禁烟会作为世界禁毒史上第一次世界多边会议，它的召开既预示着中国的禁烟运动取得了不少成绩，同时也正式揭开了国际上联合禁止毒品行动的序幕。

万国禁烟大会形成的九条决议，虽还不具备国际公约的性质，但对于派代表参加会议的国家来说，具有一定的约束力。对于上海公共租界当局来说，无形中有很大压力。

然租界内的外侨，对禁烟存有两种意见，一部分经营鸦片买卖的洋行及与之有关系的外侨，坚决反对在租界内禁烟，因为实施禁烟将影响他们的切身利益。而一部分有正义感的外侨，出于道义，坚决主张在租界内彻底禁烟，其代表人物是李德立。

李德立，这个来上海多年的英国人，原先是一家西文报纸的编辑，后来一直在卜内门洋行担任总经理，他性格开朗，富有正义感。1907年6月，为庆祝上海道台六个月禁绝鸦片烟馆的成功，李德立作为主要发起人在张园召开庆祝大会，共同庆祝华界禁烟取得的成绩。此后李德立接连写信给工部局总董，要求在租界内同样采取禁烟措施。1908年3月，公共租界内纳税西人召开年会，专门讨论关闭烟馆问题。经过李德立等人的演说，纳税人大会终于通过决议，从1908年7月1日起每三个月，关闭公共租界内四分之一烟馆。

为贯彻纳税人大会的决议，1908年4月18日，工部局举行关闭四分之一烟馆的第一次抽签，那天，抽签仪式甚是庄重，华人社会派出三名代表到场，抽出了第一批关闭的358家烟馆牌号。第二天，在报上逐一公布。到这年7月，这358家烟馆，除39家重新领取执照，改为零售鸦片的店铺外，其余烟馆均改作他业。就这样，公共租界内的鸦片烟馆到1909年12月底全部关闭。

烟馆虽然关闭了，但零售鸦片的烟土行却多了起来。公共租界内烟土行1908年有112家，到第二年猛增到206家，为了抑制其数量的增加，工部局对烟土行加收执照费，但结果仍不能令人满意。同时，一些瘾君子在私家吸食鸦片的现象也多起来。

1912年1月23日，各国代表在荷兰海牙召开了第二次万国禁烟大会，这次禁烟大会正式通过了禁毒公约。公约明确规定，各国政府须采取措施，有效地禁止鸦片的生产、加工、销售和吸食。国际上禁止鸦片的行动正在向纵深发展，但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上海公共租界当局工部局核发的出售鸦片的执照数却每年在上升，1910年发了317份执照，1911年发了329份，1912年发了374份，1913年发了465份，1914年则达到609份。

这一年，租界内600余家烟土行库存了9300箱鸦片，价值近5000万两银子。这种情况，同海牙禁烟大会达成的公约显然格格不入，工部局为此受到人们的指责。英国驻华公使、英国驻沪领事等也致函工部局，要求减少发放鸦片出售执照。于是是否要对租界内这么多烟土行采取禁绝措施，一时间也成了租界内侨民议论的一个热点。《字林西报》为此专门发表不同意见，展开了讨论。

这一天，《字林西报》发表了一篇署名亨利·迈尔斯致报纸编者的一封信，直截了当地对工部局董事会提出了批评，信中说：“工部局董事会使得鸦片成为非常容易买到的东西，因而使成千上万的吸食鸦片者倾家荡产，这一事实在他们看来是无足轻重的。董事会的这种态度是在作孽。”“有人说：如果烟土行统统关闭，很多人就要倾家荡产了。此话也许是对的，但是，如果烟土行继续经营的话，成千上万的人都要永远沉沦了。”

李德立怀着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心，写了一封信给《字林西报》，他写道；“董事会抱着同纳税人会议以及英中两国政府相反的态度来大大地增加烟土行的数目，引起了很多的批评，已经众所周知。那些鸦片烟贩子期待他们的鸦片存货价格提高到每箱1万两银子，为此董事会将烟土行的执照有效期作了最大限度的延长。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把数以百万计的白银塞进少数几个人的腰包中去。”几天后，一名传教士在《字林西报》上也发表了相类似的看法，他说：“在作了彻底调查后，发现租界内一些人由于吸鸦片烟而很容易堕落到悲惨落魄的地步。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吸食鸦片不仅对有钱人是祸害，贫困的人和意志薄弱的人吸上了鸦片烟就会一天比一天更贫穷和更消沉。”

这几封读者来信，都明确地表示了赞成禁烟和对工部局董事会禁烟不力的不满。但是持相反意见的人也不甘于沉默。一个自称是“不抽烟的人”在给《字林西报》的信中反讥李德立的主张是一意孤行，并说买卖鸦片这种生意，并不是一种卑劣的、可怕的、下流的职业，因为中国及香港的许多大商行都一直在做这种生意，英国的殖民地当局也在做这种生意，这种生意丝毫不会搅乱当地经济云云。

虽说公共租界的外国侨民中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但在禁绝鸦片的大势下，公共租界纳税人大会终于通过了决议，以抽签方式分批将公共租界内的烟土行逐渐关闭。眼看鸦片的销售将越来越困难，而手中收进的存货务必尽早脱手，一些经营鸦片的洋商开始寻找出路。

四、收购洋药风波

1915年5月，经过一番幕后磋商，由好多家经营鸦片的大洋行组成的洋药公所同北洋政府苏、赣、粤三省禁烟特派员蔡乃煌订立《苏赣粤三省准销洋药合同》。这份合同规定江苏、江西、广东为栽种罂粟、贩运土烟尚未禁绝的三省，因此特准各商行在1917年3月底前，粘贴印花税，销售6000箱鸦片。这些商行每销掉一箱鸦片向北洋政府认缴报效银3500元。政府同时切实查禁三省私售土烟，实际上是保证洋药顺利销售。此份合同签订后，由于北洋政府难以对此三省严密控制，土烟买卖屡禁不绝，因此原合同所定6000箱鸦片到期难以售完，于是洋药公所提出要延长合同的中止期限。

1916年3月间，正当关于合同延期的谈判即将成功时，袁世凯因复辟帝制，遭全国反对，政局动荡，此事搁浅。这年8月，袁世凯去世，黎元洪担任北洋政府大总统，国内动荡的形势稍有好转，洋药公所便又向北洋政府提出合同延期的要求。此事被一直关注上海的江苏督军冯国璋知悉，即派人到上海调查，得知洋商手中还有2700箱鸦片。此时冯国璋正在活动竞选总统，他想这2700箱鸦片不是一个小数目，弄得好，里面油水很大，便让老沙逊洋行和洋药公所一起派出代表到南京谈判，谈判中对方提出几种方案，几经比较，最后确定第三种方案，即洋商所余下的鸦片，由政府收购，以公债票分十年抵还。收购的这批药土，专供制药之用。

不久冯国璋被国会选为副总统，1917年1月28日，冯国璋堂而皇之地代表政府同洋药公所正式签订了收购存土的合同，由政府收购上海洋商所有的存土2100余箱，每箱作价8200两银子，以民国元年所发债券为收购之费，约计2000万元，分十年摊还。

消息一经传出，即引起社会舆论的极大反响，参议院要求政府有关成员到院接受质询，同时，参议院全体议员通过了要求政府总理亲自出席披露内幕的动议。众议院也提出立即取消合同的议案。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外国报纸评论：观此情况似中国青年派颇有对此问题作大决斗之意。

此时司法部官员张一鹏悄悄地从北京来到上海，暗中进行调查，他不调查则已，一调查大吃一惊，原来政府出价收购每箱鸦片8200两银，实际洋药公所索价仅5700两银。有人从中渔利已显而易见。甚至有传闻说，冯国璋即将此款作为竞选总统的费用。

国会对此事也是紧追不放，2月中旬，参议员卢信首先提出质问：公债票2000万元都是国民之血汗，当此财政困难之时，以如此巨款收买有害无利之存土，是何道理?又此2000万公债系由国库支出，如此大事政府何以不交国会议决，而遂行增加国民负担。再说此次收买存土，名为供药用，然2000多箱鸦片，用以制药是否要这么多?年来各地搜获之烟土均行焚毁，何以无价获得者付之一炬，而转移巨款所购烟土则供药用?要求政府答复。

3月17日，北洋政府内务、财政两总长到参议院答复质问。有议员问收买烟土合同已否签字?财政总长陈锦涛回答已经由江苏督军、省长派员就地与英商签字。汤漪议员质问代理内务总长范源濂收买烟土的用途，范源濂答可以制造药品，也可以作出口品。另一议员王观铭责问道：你这个内务总长到底是中华民国的内务总长还是北京一隅的内务总长?就以北京一隅的内务总长来说，你看看北京药店敢不敢挂售卖戒烟药的招牌?商民卖戒烟药犯法，试问政府卖戒烟药何以不犯法?还有用那么多鸦片制药，什么时候才能卖完?一连串的提问，问得范源濂哑口无言。

3月28日，北洋政府国务员来到参议院，报告政府收买存土经过，然章士钊、李白芬等25名议员联名提出质问书，要求政府答复。质问书提出，查印度烟土固定成本，每箱不过1000余两银，加上运费栈租税厘利息等项，不过2000余两银，故民国2年和民国3年间，沪上洋土行情为每箱卖价2700～2800两银，政府何以不查明其成本等情况，贸然以8200两之高价向洋商收买?再查民国2年，洋商曾要求政府收买洋土改作专卖，每箱愿收3000两，今于两年后重申收买之议，至多附加两年停滞时期中之利息，其价应在3500～4000两，何以猛增到8200两?质问书还提出，如此重大贸易，提用如此巨额公债票，自应明白宣布普告国人，并咨交国会详细讨论方为合法，今乃糊涂订约，行为鬼蜮，无论如何辩护终无以缄天下人之口，释天下人之疑。

几天后，又有张伯衍等数十个众议员向政府提出质问，谓政府以公债收买烟土，是为违法，副总统批准签订合同，是为侵权，其侵越职权之咎已属百喙难辩，其所订合同在法律上当不生效力云云。

政府以巨款向洋商购买鸦片的消息，也引起了许多社会团体的极力反对。1917年2月13日，万国改良会在四川路中国青年会召开禁烟大会，500多人参加，由唐绍仪等著名人士发表演说，反对政府收买存土。同时，国民禁烟大会连日派人向各团体接洽，请各团体开会通电参众两院及省议会商会等一致主张取消收买存土之约。

2月18日，中华国民禁烟大会正式召开筹备会，推于右任、伍平一、韩复渠为筹备正副主任，通过章程，发表宣言书，并在法租界白尔部路新民里七号设立事务所。几天后，中华国民禁烟大会在法租界霞飞路尚贤堂召开千人禁烟大会，章太炎、叶惠钧等人在会上发表演说，要求政府废除收买存土合同，并推举代表北上请愿。

3月31日，旅沪公民会黄奠华等600余人致电参众两院及各省议会、商会，要求向政府提出严重弹劾案。

五、销烟壮观

北洋政府内部，在收买烟土问题上也并非铁板一块。各社会团体的通电质询和社会舆论的指责，对北洋政府的压力越来越大，冯国璋的下台，使政府中禁烟派开始公开亮相。

这年11月中旬，国务代总理钱能训面谒上任才一个月的新总统徐世昌，称已有阁员提出将收买的这些鸦片尽行销毁，以平民愤，但考虑如果真的销毁，等于将2000万收购款，白白送给洋商，生怕又会生出风波。总统徐世昌本来同冯国璋是两路派系，再说才新上任，乐得做出高姿态，取悦于国会和民众，便说：“这次因购买存土，舆论搞得沸沸扬扬，使国家和政府名誉蒙受极大损害。

现在担心白白损失2000余万金，国家名誉岂止值2000余万，惟有下决心采取非常之法，方能弥补国家和政府在名誉上的损失。”徐世昌此话一出，钱能训心中有底。第二天，即11月19日，钱能训即召集内阁开会，讨论销毁存土之提案，宣布决定将收购的存土全部销毁，并决定由财政部、内务部、外交部及税务处分别派出专员赴上海，会同中外人士监督销毁，并电令驻沪禁烟特派员冯孔怀会同税务司具体负责焚毁的准备工作。

北京政府驻沪禁烟特派员冯孔怀接到命令后，即派人将浦东陆家嘴海关栈房的那座汽窑进行修复。这汽窑本来是海关栈房在前年建筑，当初建造它是专为焚烧没收的鸦片，如今正好可派用场。但计算下来，这座汽窑因容量小，一天焚烧不了几箱烟土，要全部销毁1400多箱烟土，颇费时日，为此冯孔怀又责令专人在汽窑旁边日夜赶造三座大铁窑。

1919年元旦刚过没几天，1月7日，北京政府特派焚毁监督员，会同江海关监督、税务司等人，邀请了中外官绅来到四川路青年会对面的怡和洋行栈房，开始逐箱查验存土。那天来宾云集，上海交涉员陈贻范、沪海道尹王赓廷、地方审判长检查厅长都到场，另外商界代表穆藕初，银行界代表宋汉章、陈光甫，省教育会代表蒋梦麟，省议会代表黄任之，万国禁烟会代表徐惟绘等50余人到场观察。现场除公私团体代表凭代表入场券入场监督外，其他闲杂人一律不准擅入。每箱烟土启封开箱、计数，然后任取其中十余枚烟土用刀割开，轮流传观，验其真伪。

经检验后，原箱都加以铅锡硬印，由特派员、部派员、海关监督、税务司签字封固。搬运工人全部由天津、汉口调来，以防熟悉当地情况而从中盗窃。另外工部局也派出暗探，在怡和洋行栈房四周巡逻，以防有不测之徒。晚间有护军使派宪兵八人昼夜守护。头天检验，共查验了42箱烟土。

第二天照样逐个开箱检验。普益禁烟会所派代表检得一块烟土，怀疑是假货，即将它放置水中察看。据说真的烟土遇水不化，假货入水即溶，检验下来，判定属真货。

此后连续几天开箱查验，隔天都将查验情形包括数量在报纸上公布，连续查验了十几天，方将怡和洋行和沙逊洋行栈房中1200余箱烟土全部查验完毕，共计9600余公斤。

1月17日，销烟活动开始。那天上午，浦东陆家嘴江海关栈房边上的四座烧窑，由护军使所派30余名陆军和警察厅游巡队百名警士守备甚严。各路代表包括中外报馆记者100余人在窑前方空地上临时搭起的芦棚内监销，另有普通参观者200余人在棚外观看。

上午8时，100余箱烟土在海关水巡队、工部局巡捕护卫下，从怡和洋行栈房运至汉口路外滩江海关码头，然后装上驳船，用小轮拖至江对岸之陆家嘴渡口。

9时许，烟土均运至窑前，由司法部监销代表张一鹏和税务司逐箱检验外面的铅锡硬印，然后将箱劈开，烟土均投入窑内，张一鹏拿着火把，逐一将四座烧窑点着。只见各窑先是冒出缕缕青烟，不一会浓烟涌出，并夹着火苗窜出，来宾席中顿起欢呼之声，有好事者还燃放鞭炮，以示庆贺。一时间，黄浦江东岸的陆家嘴出现颇为壮观的一幕，在林则徐虎门销烟壮举时隔将近80年之后，中华民族历史上又一次焚毁鸦片的场景在上海黄浦江畔陆家嘴进行。八十年过去，历史毕竟向前发展了，与虎门销烟不同的是：这次销烟是在国际社会对禁毒已达成共识形成公约的情况下进行的。那天，美国、挪威、瑞典等国驻沪领事均到场观看。第二天，《申报》上刊出焚毁鸦片的现场照片，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记录。

陆家嘴焚毁烟土持续进行了7天，将1200余箱存土全部焚毁。1月28日，监销专员张一鹏在交涉使署设宴招待办理查验、焚毁存土的西人办事人员和一批外宾、各国驻沪领事。宴席上觥筹交错，宾主互相致意。交涉员用英语即席发表演说，谓此次中国政府牺牲千余万金将存土付诸一炬，亦赖各国赞助，嗣后仍望努力改革，根绝烟毒云云。后由张一鹏向宾客赠送刻有“焚土纪念”字样的纪念品，然后合影。

北洋政府时期轰动全国的购买存土案，至此总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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