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乌兹别克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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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食谈

西安咸阳国际机场开出去不远，就到了中国最大的面食夜市——汇通十字，几十家摊位只卖一种面，汇通面。

手工面下锅，干捞后浇上臊子，淋上油泼辣子，从落座到干掉一碗面，不过十分钟，夜宵神器。

汇通十字边上，是咸阳彩虹电子厂，中国最大的显像管国企。90年代每个家庭都在换彩电，彩虹厂迎来繁花年代，这碗汇通面，就是专供工人们下夜班后吃的。

彩虹厂衰落了，厂房变楼盘，只留下这碗面。

想起当年在西安上大学，有个女同学就是彩虹厂子弟，是女生中的大姐大，暴脾气，晚自习后排队打开水，一言不合，暖瓶就拽出去。

大姐大姓安，安禄山的安。

这次我在西安转机，要去的就是安禄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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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龙航空的航班从古长安城起飞，沿着河西走廊，西出天山，降落在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国际机场。

塔什干看上去是个略显平庸的城市，苏联时代遗留下的方盒子建筑呆板地立在马路两边，宏大的广场和纪念碑了无生趣，浓烈苏联遗风的地铁车站，闷热又压抑。

第一印象完全符合我的预设：一个位于中亚的前苏联加盟共和国，80%以上人口信仰伊斯兰教，它应该是神秘的，苍莽的，略显沉重的。

但当我换上一张当地的4G卡，用打车软件Yandex Go打到一辆雪佛兰轿车后，之前的预设开始一一反转：颜色艳丽的共享电动滑板车散落在路口，背着巨大保温箱的外卖小哥骑着山地车飞奔而过，户外大屏上闪动着“Pay Me”移动支付软件的广告，一辆国内才刚刚上市的极氪007电动车飞驰而过……

这个想象中神秘又封闭的中亚国家，在集体主义大厦和宏伟清真寺之外，表现出的混杂和活力，似曾相识又恍如隔世。

“我喜欢路遥贾平凹，喜欢这种改革开放初期的味道，每个人眼里都放着光。”这是一位在塔什干创业开餐馆的哈尔滨大哥说的，黑龙江大学毕业的他，独自一人来中亚创业，更像一边寻找机遇，一边寻找记忆。

我是除夕前一天到的塔什干，一刷抖音，俞敏洪老师和我前后脚抵达，不知是否又是一趟文化之旅，但街头林立的英语培训机构，也许让他倍感亲切吧？

在雷吉斯坦广场和帖木儿陵墓，当地的年轻人热切地找游客搭讪，用免费导游换取练习口语的机会，不止英语，汉语、韩语、西班牙语，都能来上几句。像极了当年马云在杭州西湖边找外国人聊天的那股劲儿。

“我在上海学的中文和‘发绿’（法律），现在是一名‘吕师’（律师）。”圆头圆脑的小伙子用中文跟我说，虽然对汉语的四个音调尚未精准掌握，但他依然表示已经学会了七种语言，因为他爷爷说，会的语言越多，越能赚钱。

小伙子爷爷说得没错。自古以来，这片土地就承载了东西方文化和商贸的往来。年轻人饥渴地拥抱世界的那股劲儿和老一辈的经验教诲，或许来源于更久远的历史塑造和往日荣光。

这片位于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河中地区，有着地球上最复杂的历史脉络，数千年来，各个帝国、势力、民族、宗教在这里碰撞融汇，丝路文明灿烂而沉默。

大航海时代之前，这里是旧世界的十字路口，向东通向中原，向西通往罗马、波斯、阿拉伯，南到印度，北到突厥、蒙古。就像海运时代的港口城市伦敦、纽约一样，撒马尔罕、布哈拉就是沙海中的港口，承载了欧亚大陆丝绸、纸张、香料、经书、歌舞、食物的流通和传播。

十字路口，必然人流复杂，欲望偾张。

这里是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最远处，波斯帝国带来了拜火教，大唐战神高仙芝在这里败于阿拉伯帝国，成吉思汗的蒙古骑兵从这里开始横扫欧亚，帖木儿大帝则以撒马尔罕为首都，将帝国的边界延伸到了地中海。直至海运兴起，丝绸之路繁荣消失。之后在沙俄和苏联的阴影遮蔽下，这片土地日渐默然。

乌兹别克斯坦就像一块油画布，被各路帝王和政权依次涂抹上自己的颜料，一层层堆叠出一幅复杂且沉重的画，依靠干燥的自然条件，埋在一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

苏联解体后，独立建国的乌国失去了老大哥的罩护，却有了做回自己的机会。2016年，自1991年就开始执政的老总统卡里莫夫去世，作为继任者的女儿卡里莫娃又因贪腐被送进监狱。

现任总统米尔济约耶夫接任后，鼓励私营经济，保护私有产权，甚至允许民众批评政府，经济发展成为第一要务。

一股改革开放的轻风，正在吹去这幅画上的灰尘，就像我们熟悉的那首《春天的故事》。

正在举行的婚礼/希瓦

雷吉斯坦广场/撒马尔罕

街头的年轻女性/塔什干

大巴扎的水果摊主/塔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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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去乌兹别克斯坦过春节，是因为中国护照可以十天免签。这个完全不在出境游热门目的地上的国家，是和我们剪不断理还乱的邻居。

扭转了大唐国运的安禄山，祖籍就在距离塔什干几百公里的布哈拉，在中国唐朝所称的粟特人昭武九姓中，被称为安国，可能也是大学那位大姐大的血缘故乡。首都塔什干被称为石国，帖木儿时代的旧都撒马尔罕被称为康国。逻辑上说，国内姓安的姓石的姓康的，多少都有中亚血统。

所以在撒马尔罕，孔子学院是市中心地标般的存在。女生萨丽莎把手机立在孔子铜像的大理石基座上，拍了好几段街舞视频，她要挑一条最满意的，上传到自己的TikTok账号。

虽然她还不能用学到的汉语和我交流，但在孔子铜像前跳舞的视频，已经为她在TikTok上吸引了几百个粉丝。

这片土地上的人应该都非常喜欢跳舞。

晚饭吃到一半的餐厅，会突然像印度电影一样，舞曲一响，客人们都起身舞了起来。

在这种热烈的节奏里，我这种只会拿手机拍的中国游客，就像跑错了片场，最终在几位大妈的舞步邀请里，也只能从了。

接着奏乐，接着舞。

这番场面白居易也见识过，他赞美粟特舞女的风情万种，写的是“胡旋女，莫空舞。心应弦，手应鼓。”

而在今天的乌兹别克，当地民间音乐夹杂着欧美Hiphop风格，舞姿可能少了唐朝胡旋女的曼妙和妖娆，多了几分奔放和自由。

孔子塑像下跳舞的女孩/撒马尔罕

餐厅里舞动的客人/撒马尔罕

女主播正在直播/布哈拉

地铁站里手捧鲜花的男子/塔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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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什干，红灯转绿灯的时候，经常会听到轮胎快速转动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尖叫声，像另一种形式的草原民族赛马会，而其中最有象征意义的场面，是我亲眼看到一辆比亚迪宋plus像箭一样飞出去，把愤愤不甘的宾利甩在了身后。

努库斯飞往塔什干的国内航班上，邻座的哥们儿是个成功的乌兹别克商人，一口流利汉语几乎可以说相声了。他有家玻璃厂，还有金矿，不久前，刚刚作为商务代表，陪同总统访问了北京和深圳，“我们去了深圳，参观了比亚迪工厂。”

这哥儿们说的是真的，我在新闻里看到，总统还在深圳提了一辆售价108万的仰望U8。

中乌合资的比亚迪汽车组装厂，就建在总统的老家费尔干纳，这几天刚刚投产。难怪在街头，比亚迪的存在感很强，据说经常用来当结婚的头车，就像我们眼中的BBA。国内十五六万人民币的比亚迪宋plus，这里开价三十万，提车还要等半年。

秦汉唐宋元，这些曾经和这片土地关系密切的名字，被比亚迪命名为各级车型，越来越多出现在塔什干街头。当年汉武帝为了汗血宝马远征西域大宛国，如今中国电动车开到了阿姆河边，真是一场戏剧感极强的时空回响。

当地人对中国电动汽车的热衷，可能缘于对雪佛兰的审美疲劳。

2001年，9•11事件发生，美国开始打击阿富汗，乌兹别克斯坦为美国提供了军事基地，作为回报，雪佛兰投资建厂，前苏联老旧的拉达轿车被碾压，雪佛兰迅速占领了90%以上的汽车市场。

现在，当中国电动汽车装配着“冰箱彩电大沙发”出现时，又对雪佛兰形成了降维打击。

我唯一担心的是，当地人绿灯一亮就一脚地板油的狂飙劲儿，遇到电动车极强的加速性能，很容易冲出赛道。

但别看他们起步这么较劲，当遇到行人过马路，会马上刹停，打起双跳，微笑示意“您先过”。

斑马线上的友善，也能在更多地方感受到。

旅程中，作为一个东亚面孔，我惊讶于自己在街上会有这么高的回头率，而且成了个被当地人“求合影”的老外。我就像在餐厅里尴尬起舞一样，一次次生硬地和当地人伸出剪刀手合影。

但最麻烦的是，拍照完成后他们都会拿出手机加我的社交媒体，以便把照片传给他们。我只能告诉他们：Instagram、Facebook、Twitter咱都不用，你们可能也没有微信抖音小红书，不如留一个电子邮件吧。

正月初八，从塔什干抵达西安已经深夜，我又去吃了碗汇通面，回到酒店，打开电脑，导出照片，加入附件，一一输入电子邮件地址，点击发送。

一张张展露着灿烂笑容的照片，通过最古早的互联网形式，穿越古老的丝绸之路，抵达中亚。

两辆比亚迪和老旧的拉达/塔什干

雷吉斯坦广场的落日/撒马尔罕

停在街头的加长悍马/撒马尔罕

好奇又羞涩的小女孩/希瓦

来源：一食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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