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扯儿

洛阳城虽经多年战乱，但是由于地处中枢，所以繁华不输南齐的新京。

在外城东有名的吃食街边，小叮当嘴里啃着酱牛肉炊饼，两只眼睛扫视着街边吃食店铺，心里还在想着如果自己有几百枚青玉该先买哪间。

休迎风端着一碗细麦茶和风青青聊着洛阳城风土人情。

将至正午，除了吃食铺子，很多店子都卷起了店招准备午歇，街面上行人眼见也少了下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阵吵闹声把几人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死乞丐，连户籍都没，还和我们抢活干，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中间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听起来甚是凄惨。

本来街面上行人已经很稀疏了，见有热闹可看又慢慢聚拢了来。

只见几名头上绑着系带，上身穿着破葛布开衫敞着胸膛，一看就是常年做苦力活的中年汉子，围着几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咒骂着。

一名年岁稍长的高个乞丐似乎是想分辩些什么，被苦力汉子们推搡着跌坐在地上。

见此情景呼号着的几个小乞丐哭声又大了些。

旁边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这些乞丐越来越不像话了，人们好心接济他们衣食，他们却想抢本地苦力汉子的生意，张员外家修缮偏房庭院的活他们都打起了主意，太可恶了！”

“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呀，去年冬外地逃难来洛阳城的流民不下千数，洛阳城周边粮食又欠收，人们自顾不暇哪来多余粮食施舍给我们，孩子们都好久没吃到过干食了。天可怜见，我们年纪大的还能扛一下兴许能熬到夏粮进仓，可孩子们实在是熬不过了啊，只想接点散活买口吃的活命，求大家给条生路吧。”高个乞丐从地上吃力爬起来说到，连身上泥尘都顾不得拍拭。

领头的苦力汉子左脸有道刀疤，看起来凶神恶煞，狠狠说到：“就你们可怜，我们谁不是拖家带口就指望这些活计养家？你们接了活就能活下去了，那我们就该死？照我说，你们这些没户籍的流民乞丐，从哪来就回哪去算了，实在不想走就把这些娃宰了做肉干，滋味鲜美还扛饿，吃饭的嘴也少了几张，足够熬到夏粮出来。”说完还斜目瞟了几个小乞丐一眼。

几个本来哭得正急的小乞丐听了这话，瞬间噤若寒蝉，没人敢再出声，只是忍不住时而抽泣一下。

疤脸苦力汉子见了甚是得意，咧嘴一笑，一口锋利大黄牙甚是骇人，其间还隐约挂着些肉丝。

只听“砰”的一声响，疤脸苦力汉子捂着头蹲了下去，脸上显得甚是痛苦。

只见小叮当站在疤脸苦力汉子身后，对着举起的轩辕刺轻呼了一口气，说到：“做什么不好，吓唬小孩子，找打！”

其余几名苦力汉子见小叮当虽然只一人，但那把巨剑确实摄人心魄，自忖几人联手估计都不是对手，于是不敢妄动，只是沉默不语横目怒视。

这时跟上来的风青青手里拿着几个酱牛肉炊饼，蹲在小乞丐们身前安抚着，小乞丐们虽然饿极，但是强咽着口水没人敢伸手拿炊饼。

风青青心知这些小乞丐平常没少受打骂欺辱，吃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些残汤剩水，看见炊饼在自己面前任凭拿取着实有些不敢相信。

休迎风脸带冰霜，走到疤脸汉子身前一手猛地提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捏着疤脸汉子下颌暗自运劲，疤脸汉子受不住痛张开嘴来，一口大黄牙又露了出来。

休迎风也顾不得脏，用手指在疤脸汉子嘴里鼓捣了几下掏出几丝肉沫，皱着眉头在手心揉搓了几下，见肉沫没有被揉搓得断裂分开，才轻呼一口气神色舒展开来，把疤脸苦力汉子推到一边。

这一幕被旁边的小叮当看到了，捏着鼻子嫌弃道：“呸呸呸，一股茅厕的味道，休大哥你也太不讲究了，这里有香喷喷的酱牛肉炊饼你不知道吃，竟然从这个恶心汉子嘴里找吃的，太恶心了！”

休迎风听了尴尬地笑笑，顾不得解释什么，走到风青青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风青青神色凝重，点头称是。站起身对年长高个乞丐行了个万福，轻声说道：“不知大叔如何称呼，我见你身边多是孩童，先不说能不能接得到散活，即使接到了估计也难成事，何况这也并非长久之计，乞丐没有户籍，官府迟早会插手。这位休大哥住处空置房屋颇多，也有些存粮，不如先到那边落脚再做打算如何？”

年长高个乞丐见风青青气度非比常人且待人亲切，便直说道：“小人丐十七，从关外漠野逃难到洛阳，今岁流年不利，同行的乡亲不少都身染恶疾，又遇荒年，实在没法子了才想着出来接散活。姑娘好意我们心领了，可是我们人数众多，怕会惊扰到姑娘。”

“咦，你一个老乞丐，加上这四个爱哭的小乞丐，再加四个年纪稍大的年轻乞丐，一共就九个乞丐，当我不会计数么？九个乞丐就叫人数众多了？我昨天一天买的粮食都够你们吃几个月了！”风青青还没说话，小叮当抢着驳斥了丐十七几句。

风青青轻笑道：“大叔勿怪，我这同伴从小就牙尖嘴利、刁钻古怪，她只是性子直，并非故意冒犯。如果大叔没其他好的去处，不如就去休大哥那暂做歇息再做打算吧。”

丐十七低声与几个年龄稍大的年轻乞丐商量了一下之后，抱拳向风青青说道：“感谢姑娘大恩，我等愿意前往，只是我们还有些同乡，不知可否与我们一起。”

风青青笑靥不改，柔声说到：“无妨”。

一行人向外城东休迎风家中走去，小叮当雄赳赳领头走着，休迎风却不知从哪找来根草绳，把疤脸苦力汉子双手绑着也准备带回去，其余几名苦力汉子见对方人多，但又放心不下疤脸头领，只敢远远跟着。

不多时到了休家，小叮当忙着去给众丐张罗住的地方，其实就是在周边寻几间不太破的瓦房铺上点稻草。

丐十七向风青青拱手道：“姑娘，这地界确实不错，我想把我那些乡亲叫来一起不知可好？”

风青青点头称是，丐十七转身向一名小乞丐低声吩咐了几句，小乞丐听完撒丫子跑开一溜烟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休迎风把疤脸汉子带进一间小破瓦房，绑在屋脚房柱上之后，正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绑你来这里？”

疤脸汉子一脸不屑，轻蔑道：“你和那些乞丐一样都没户籍吧，你们是一伙的。老子罗三斗今天认栽，但是你若弄不死我，我必弄死你们这些渣滓！”

休迎风冷笑着，猛地扯下罗三斗头上系带缠绕在自己右手上，对着罗三斗肚腹间就是几记老拳。

罗三斗哇的一声吐了几口黄胆水出来，眼里充满了愤怒，也夹杂着一丝恐惧。

“你这个疯子，你我素不相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到底是为什么？我可不是软柿子能任人拿捏！”罗三斗话语虽硬气，但不难看出心气已落下风。

休迎风也不多话，对着罗三斗胸部肋骨间又是几记重拳，就听见咔咔几声，也不知是不是骨头断掉了。

罗三斗痛得倒吸几口冷气，眼眶里泪水直打转，心里想着到底是啥地方得罪了这杀神。

“大哥，有话好说，小弟不知哪做的不好得罪了大哥，小弟愿意认错赔罪，求大哥放我一马。”罗三斗做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打算，只求别再挨揍。

“我也不想太为难你，我现在问你问题，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有一句隐瞒的话我就开始剔活羊！”休迎风见罗三斗服软，便从靴间抽出一把翻银匕首，在罗三斗面前比划着。

罗三斗听到“剔活羊”魂都吓丢了一半，心想这回是真的碰到硬点子了。要知道这时外族肆虐中原已久，街头巷尾闲话里关于外族的残暴也不是啥新鲜事了。有些外族军队征战中由于缺乏军粮，就把中原百姓或者俘虏当做补给，戏称其为“两脚羊”。不过“剔活羊”更为残忍，就是用锋利的匕首把人凌迟，一般除非是世仇或者大军征伐祭旗，否则很少能看见“剔活羊”，因为一般人也没那手艺。

“大哥，有啥要问的你直接问，我要是有一句假话让我天打五雷轰。”罗三斗已经硬气不起来了，只求能保命。

“你吃过软肉没？”

“软肉？”

“就是小孩子的肉！”

“没，真没！”

“所以你还活着。”

“……”

“你最近混得不错呀，经常吃肉吧。”

“大哥，吃肉就该被打么？”罗三斗一脸委屈，心想难道这个杀神信那个什么刚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佛教，自己吃素所以见不得别人吃肉。

“不要和我玩心眼，做苦力工夫赚不到大钱，但是衣食应当无忧，也不是说你不能吃肉，只不过你吃的肉可不是寻常肉吧！”

“啊”的一声，罗三斗右手食指被休迎风用匕首削掉一块肉。

“我说我说，我吃的是祭品！”罗三斗痛得牙齿打颤。

“还有呢？”休迎风追问到。

“是皇室祭祀用的，我知道的都说了，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吧！”罗三斗苦苦哀求。

“看你嘴里那些肉渣，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能接触到的肉食，和软肉看起来差不多，但是却并不一样。而且最近并未听说皇室在祭拜宗庙，否则以朝堂上那些大人的德性，分到点胙肉必定会弄到世人皆知。说，你这胙肉从哪弄来的！”

罗三斗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粗鄙不堪的汉子对皇室的事那么清楚，当下不敢再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

原来罗三斗这些苦力汉子，平日里好吃懒做，仗着有户籍，官府里征召徭役又能时常捞到些油水，便和外城南砖瓦巷那些丈夫死在战场上的寡妇们打的火热。

最近罗三斗那姘头说起一件事让罗三斗很是感兴趣，说是有个游商采购了大批石材和木料需要人帮忙运送，工钱高还包饭食。

罗三斗听着眼馋，带了手底下那批兄弟帮忙运送了几次。活不累，就运到北门外不远处北邙山脚下，工钱给的痛快，还有肉吃。只是那肉和平常见的肉有些不同，惨白惨白的，不过加些盐巴烤着吃味道还不错。有做苦力活的兄弟为了讨好孩子就读私塾的老夫子，就留了一些肉送了过去，那夫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那是皇室祭祀用的肉老百姓碰不得，好说歹说死活不肯收。

休迎风听完沉思了一会，走出房门寻风青青去了。身后罗三斗大声哀求着：“大哥，我知道的都说了，放过我吧！”

……

瓦房外空地上，风青青听休迎风说完审问罗三斗的事，扑闪着眼睛问道：“休大哥，或许是我孤陋寡闻，实在是不知这胙肉有什么特别？一开始在吃食街你说那苦力汉子有古怪，我也深以为然，但是说他身上可能有灵珠线索，这个恕小妹不敢苟同。”

休迎风轻笑道：“风姑娘有所不知，想我休家堪舆之术闻名于世，家族近几代翘楚又大多行走于南齐庙堂，对于皇室礼仪可说是了然于胸。北魏遵循汉制，祭拜宗庙必用胙肉，那胙肉看起来虽平平无奇，但却是用太牢三牲活切秘法制成，民间不得僭越。”

休迎风停顿了一下，见风青青听得入迷，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一般人只知道皇室祭拜宗庙时会分赐群臣胙肉，却不知还有一种情形下皇室也会使用大量胙肉。”

“是啥？”小叮当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过来，从风青青身后探出小脑袋瓜子问到。

“那就是皇室开工修建皇陵的时候。最近并没听说北魏皇室祭拜宗庙，那么那些苦力汉子吃的胙肉从何而来，就不用细说了吧。”休迎风轻笑道。

风青青若有所思，轻声道：“原来如此，不过皇室陵墓和灵珠又有什么关系？”

休迎风敛容道：“历来王朝，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王朝更替最终留下的或许只剩那深埋山间的皇室陵墓，那些帝王活着要吸食民脂民膏，奢望着死后依然能继续他们的荣华富贵，所以只要是皇陵，大多奢华无比。有些帝王穷其一生收集的大量异宝珍玩都随着他们长埋于地下，不再现于人世。”

“那还等什么！赶紧挖坟去呀！灵珠说不定就在坟里呢！花主我们快走，可别让别人先挖走了！”小叮当听了兴奋不已，拉着风青青衣袖作势要走。

“姑娘莫急，且听我先说两句。”休迎风见小叮当如此猴急，不由得摇头苦笑道。

风青青闻言拉扯住小叮当，叮嘱她不要胡闹。

“帝王陵寝所在属于皇室秘辛，姑娘若贸然去打探我怕你们会身陷险境。”休迎风一脸担忧，想到自己家族的覆灭，更觉皇室无情。

风青青点头称是，小叮当正准备说些什么来反驳，只听得不远处一片嘈杂声传来。

三人放眼望去，看到不远处场景皆是目瞪口呆。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姑且称其为乞丐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估摸约百十口人，在一名小乞丐带领下向这边涌来。

“花主，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走到乞丐窝了？”小叮当揉了揉眼睛大声问到。

风青青也是错愕不已，心里猜想应该是丐十七的同乡，但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多人，果然是人口众多。

带头的小乞丐脚步轻快，跑到正在一间破瓦房外整理稻草的丐十七身边回复着什么。

丐十七身体猛地颤抖了下，缓缓站起身，向不远处的乡亲们打着招呼，眼里却噙着泪。

丐十七的这群乡亲，极有可能在逃难来洛阳城之前就已经是乞丐了，因为漠野地处关外，战乱连年。

柔然、匈奴、北魏、地方势力盘根交错，谁都想吞下这口肥肉，但是谁都拿不下，致使漠野的百姓从商难，种地更难，因为没有哪一方势力把他们看做自己人，心血来潮就会去掠夺一番。

“十七啊，你娘没抗住，人已经去了，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呀！”丐众里一名老妪蹒跚着走上前，轻拍丐十七后背劝慰到。

丐十七从使唤的小乞丐，也是自己的儿子口中已经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不过再听到噩耗从他人嘴中说出，更觉痛心。

战乱年代，人命不如狗，因为死的人多了狗不愁吃，但是人要活下去得吃东西，那狗是怎么都不够人吃的。

丐十七乱世漂浮多年，人间惨剧看的也多了，只是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依然觉得有些愤懑。

本以为带着乡亲们逃离漠野，来到这洛阳繁华之地，就是幸福生活的开端，谁想到依然是困顿不堪，甚至有时还不如在漠野。因为在洛阳城，没有户籍的流民是分不到田地，也不能经商或者做工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行乞。但是乞丐这一行所得太不稳定，一旦遇到灾荒之年，有田地的老百姓自己粮食都不够吃，拿什么来接济乞丐？

风青青正踌躇怎么安顿这些新来的乞丐，就见里面有几个年纪大的大伯大娘瘫坐在地上，手脚不住的打颤。

来中原这么久风青青也算是见识过了世道多艰，知道乱世里老人和小孩最不容易，这几名瘫坐的老人一看就知道是身染小恙且多日未进米食，赶紧招呼小叮当去准备吃食。

小叮当应了一声是，但是看着这么多人心里嘀咕：真是小瞧了，我采买的粮食还真不知道够他们吃几天。还有，锅够不够用呀。。。

心里想着，可是花主说话了，就得去做。小叮当快步走到放粮食的那间破瓦房，小胳膊搬起两袋米就往休迎风住的主屋走去。

丐十七忍着丧母的悲痛，把一开始风青青施舍给小乞丐的酱牛肉饼收集起来，分发给体力难支的乡亲们。因为他知道，这些乡亲很可能捱不到小叮当把饭做好了。

得着饼的老少可能是许久没进食，虽然饿，但是连狼吞虎咽的力气都没了，只是费力的将饼撕碎，慢慢的塞进嘴里，再吃力的吞咽下去。

其他没得饼的人们，虽然看着肉饼口中不断咽着口水，但是却并没起丝毫骚动。

休迎风看见这一幕眼睛一亮，心里思索着什么。

就在众人安静的等开饭的时候，远处又是一阵喧哗。

这时小叮当刚端了一大锅做好的米饭和野菜疙瘩面汤过来，听到远处喧哗心里一惊，对着风青青轻呼道：“花主，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呀，再来百把个乞丐的话我们都得变乞丐了！”

风青青远眺了一下，松了口气，安慰小叮当道：“不用担心，没多少人，而且不是乞丐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