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券时报

爷爷是个乡村手艺人，可是后继无人

大民

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乡村手艺人，有徒弟可惜没有一个能够坚持下来，没有人继承他的绝技，做成一个完整的乡村守艺人。

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爷爷是个“打白铁的”，但除了铁器加工制作，还可以修修补补，还可以铸铁成钉，总之老百姓日用的与金属相关各种需求他都能够满足，甚至到了晚年也还成了一个半拉子中医，靠手上掌握的几个药方给周围的老乡亲服务，赚取快乐和满足。

爷爷生在农家，长在农村，可是他自豪的说，一辈子没有下过地，没有穿过带补丁的衣服，事事样样都做在前边，成为全村六百多口人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爷爷创造了多个第一，比如第一个戴手表，第一个用气灯，第一个使用化肥，第一个骑自行车、三轮车。还是第一个闯关东的人。这一点值得专门讲述一段儿。

爷爷是老爷爷50多岁的时候生下来的独生子，从理论上讲有点儿娇生惯养，但是爷爷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他心灵手巧热爱劳动。跟着本村儿解放前做过冶炼工厂的老梁家，略微的学了一点铁器加工制作和修修补补的技术，但是他很快就无师自通，成为这个方面的行家里手，足够独自撑起一个维修铺。

当然那时候是计划经济，会手艺的人给自己干属于资本主义尾巴，集中在一起干是为社会主义大厦增砖添瓦，为生产队等农具多修修补补的事情，同时因为生产队赚取一点点经济利益，贴补集体开销。爷爷一开始乐此不疲，因为这样可以免于下地劳动，成类似于如今坐办公室的白领，不用日晒雨淋里就可以赚到工分儿，可是他并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很快就厌倦了这种枯燥乏味，缺少创造力的工作，某年月日，他听从了一个邻村手艺人的召唤，闯了关东，去了黑龙江，成了我村第一个远离家乡的手艺人。

爷爷闯荡关东的故事，我这里缺少第一手资料，从后来返乡人的讲述中可以得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已经足够丰富多彩，跌宕起伏。因为东北地区农场多，机械化程度高，残破的农业机械零部件，都可以捡回来，在爷爷这里加工和铸造，化废为宝。比如把铁犁铧变成镰刀、斧头、钉子，还有就是加工烟囱和快壶。当地农民总有办法搞到一些形状不规则的铁皮可以做成烟筒、做成烧水的“快壶”(因为烧柴火水开的比较快，所以得名叫快壶。）还有一种情况，当地较多使用“氨水桶”——直径80厘米的铁罐里面蓄满了氨水，氨水用完了之后，这个厚重结实的氨水桶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就把这个铁桶拉过来，请爷爷做成铁桶、水舀子、成粮食的器具，还可以加工成锅盖。那种铁皮比较厚实，一般的剪刀是剪不动的，就用凿子一点一点打成需要的形状，这个技艺后来他传授给了我。把铁皮凿成扇面状，然后围起来，装上底子，装上把儿，就是一个舀水的舀子。我一天能做六七个，每个爷爷奖励我一毛钱。

在东北的那些年是爷爷的人生巅峰，因为他吃喝不愁，收入不低，还见多识广。爷爷类似于吃百家饭。因为身怀绝技，所以倍受尊重，请他吃大白菜炖猪肉粉条，请他吃大馒头，请他喝酒，都是只会种地出苦力的普通农民不敢想象的。也有人讲过爷爷的感情故事，但是碍于我在旁边，他们都闪烁其词，欲言又止，我觉得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爷爷大约1976年从东北返回了老家。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带回了一双筷子，这双筷子是他回山东的路上，路过北京买的一个纪念品。黑色的大漆上写着“人民大会堂”几个字，天圆地方，圆头是红色，方头是一圈金色。这双筷子被爷爷珍藏了几十年，偶尔拿出来炫耀，成为一段人生辉煌的证据。爷爷说，他还在天安门广场上合影留念，但是他到去世为止都没有收到摄影师承诺寄给他的照片，也许是邮路不通，也许是地址错误，总之在爷爷看来，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收到在天安门广场上的照片，幸亏还有一双精美的筷子。

爷爷回到村里继续做他的手艺人，做一些加工制作，修修补补的事情，一直到改革开放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爷爷才开始正大光明的成为专业户。很快，村里的青年看到了手艺人的赚钱能力，主动要求跟爷爷学艺，爷爷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也愿意带一带村儿里的年轻人，先后收下了几个徒弟。他们学成有的去外地了，其中有一个是带着村儿里的姑娘去了关东，走了爷爷的看路。是不是爷爷策划的，我无法考证。一直到十几年后才带着一双儿女重回村里，后来我问女人为什么跟着他去关东，姑娘说因为他会手艺，能赚钱。

我自己也差点成了爷爷的徒弟，爷爷是个手艺人，但是父亲却是一个教书人。父亲比较重视读书上进，重视考大学，端铁饭碗，不太重视手艺人。由于四个孩子同时上学，生活比较拮据，爷爷一度想把我从学校里拉回来，跟着他学手艺，被父亲严厉的阻止了。父亲宁可自己累死，也不能耽误了儿子们的学业。爷爷也只好用他的方式，比如考上大学就奖励一块手表，逢年过节多给点压岁钱。

我跟爷爷学制作铁舀子的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但是父亲的指令无人能违抗，我必须把学业完成，读了初中，读高中，读了高中读大学，读了大学读研究生，读硕士读博士。

当爷爷知道我读的硕士离博士就差一丁点的时候，他说丁肇中其实是咱们家的远亲，他的情况我最了解了，他因为读了博士，政府就帮助他修了祖坟，还修了一条公路通到他家祖坟前边，小轿车能上山，下了车就能上坟。如果你俩也读了博士，我死了政府也就会给我修这样的坟，修一条公路通到山上，你们开了小轿车就可以去给我上坟，这是一些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啊。我说，爷爷我都超龄了，读不了博士了，老四可以。于是爷爷又盯着老四，一脸严肃的说，老四啊，你必须得给我读个博士，你要是不读个博说我就死给你看！爷爷态度如此夸张，吓得我够呛，弟弟不敢答应，因为博士不是随便可以读的，我就拽他衣袖，你就答应了呗，反正他真的死了之后，怎么安排他也不知道了。于是弟弟只好答应爷爷一定要读个博士。现在回想起来，弟弟为了生计，学业止步于硕士，没有完成爷爷的夙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作为乡村手艺人，爷爷带出了七八个徒弟，有的是临时的，学了一点点皮毛，有的是干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但最后都放弃了，因为时代不同了，很多传统的手工艺人无法靠手艺维持生存，比如裁缝啊，铁匠啊，木匠啊！各种修修补补的传统技艺呀，都随着工业化的到来快速的消失了。

j爷爷的铁匠手艺人生涯一直干到85岁。赶集出摊的时候，他的大金路自行车前前后后，包括中间的大梁上都挂满了各种的工具，而我曾经试图推骑他满载的自行车，但是我推不动，也上不去。爷爷接过来，助跑两三步，右腿就闪电般从横梁跨越过去，在当时并不平坦的乡村道路上快速前行，稳稳当当，不用担心。

爷爷的摊位周围经常蹲满了同龄人，在一堆白头丝乌的同龄老伙伴儿的包围之中，一边工作一边聊天。他经常说起的就是他自己是单纯单传的，他的儿子是单传的，可是他儿子给他生了四个孙子，四个孙子都是大学生，都是国家干部。全乡镇无可比拟的四个大学生的话题，是爷爷晚年的热点，说了二十年左右。每当说到这个情景，周围响起一片的赞叹声，当然也会有一点一点的嫉妒和不服气，嘴角歪斜，表示不服，说爷爷是吹牛逼，但是稍微一打听都知道句句属实，不得不服。爷爷赶四集，做手艺，讲故事，弘扬家族荣耀，是局外人无法理解的幸福时光。我能，因为我是他灵犀相通的孙子，还差一点做了他的徒弟。

终于有一天爷爷觉得自己干不动了，也没有人继承他的衣钵，就开始处理他的铁匠工具。他的铁轨、砧子，他的铁锤和剪刀，他的各种各样的工具，送的送，卖的卖，扔的扔。曾经堆满了一屋子的东西很快就清理的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爷爷狗搂着腰看着这一个巨大的空白，半天无语。因为一辈子都是坐着工作，所以他的背是弯的，像一具犁地的犁。回想走过的路，心里一定是伤感的，落寞的，可是时代不饶人，岁月不饶人，体格儿也不饶人，干不了就只能放弃。

爷爷85岁以后开始以一个老中医的身份出现在乡野之中。他因为自己有痔疮，得到了一个偏方给自己治好了。作为一个一辈子靠智力，靠手艺，靠创造力吃饭的人，他把这个偏方留下来，给有需要的人用上。10块8块的零钱就赚回来了，虽然他有可以光宗耀祖的四个大学生孙子，可是他并没有享受到孙子们赚来的福利，他应该认为自食其力是最有价值的人生。当然他没有这么好的理论水平，没有这么说，可是他确确实实是这么做的。

爷爷88岁之后双下肢开始出现静脉曲张的病症，遍求名医也仍然治不好。后来有前列腺出了问题，排尿困难。最后的三四年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英雄末路。他最后自己发明了不用下床也能解决小便的设备。前几天我注意到抖音上有人在卖这样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

2014年的4月14日，山东下了一场雪。青青麦苗之上，一夜之间被盖上了白布。接到噩耗的时候电视上报告了西藏玉树的强烈地震。当时就无限感慨。爷爷的名字里面有个雪字，家乡就下了一场雪，给爷爷戴孝。爷爷平凡的一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他的人生终点与玉树的惊天动地重合了。我愿意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力量，一种平凡的伟大。

2023年4月5日(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