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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吉县隶属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位于宁夏南部、六盘山西麓，当地农民普遍种植马铃薯、玉米等作物。2024年9月，这里因为一则招募野猪“赏金猎人”的公告，引起外界关注。2024年9月23日，宁夏西吉县林业和草原局发布公告，需猎捕县域内成年（40公斤以上）野猪300头并进行无害化处理。每头补偿2400元，经费预算为72万元，资金来源为中央财政林业草原生态保护恢复资金。捕猎野猪需由专业队伍执行，个人不得进行私自捕杀。

“悬赏捕猎”，是人类应对野猪泛滥危害的无奈之举。在西吉，得益于近二十年的生态治理，野生动物种群迅速扩大。然而当人与野生动物的活动区域再次相交，如何在保障民生的同时维持生态平衡？

10月23日，西吉县野猪无公害化处理点。

10月18日，固原市西吉县集中猎捕成年野猪行动正式开始。记者前往宁夏西吉县，对话项目负责人、猎捕队队长以及当地村民，听到最多的一个字便是“难”。

野猪来了

野猪与人的冲突正不断加剧。

由于六盘山地区野猪活动范围不断扩大，部分野猪流窜到周边村庄、农田、林区等，通过啃食、践踏等方式损坏林区周边种植的马铃薯、玉米、小麦等农作物。

西吉县火石寨乡的村民杨平川告诉记者，因为野猪频繁的侵扰，改变了他的种植结构。对于当地村民来说，马铃薯、玉米和小麦是最主要的农作物，其中当数马铃薯效益最高。

而这些农作物，也正是当地野猪的最爱。作为杂食性动物，野猪的食物来源非常广泛，主要以根茎和块茎、水果、草等为食。

“这个土豆，现在是没办法种，今年我的玉米也（被野猪）糟践得很多。”杨平川说。

2021年，杨平川种下的10亩土豆种子遭到野猪啃食。刚播种的第四天，野猪一夕之间吃完了6亩地的种子。他只得继续照料剩下的4亩地，数月后，野猪再次造访，吃完了刚开始结果的4亩土豆,“一颗（土豆）都没有留下。”

西吉县火石寨乡村民杨平川今年收获的玉米遭到野猪啃食。

十亩种子大约3000斤，算上肥料每亩20多斤，全部颗粒无收。此后，杨平川再没敢种过土豆。

2023年，他种下的10亩冬小麦也因为野猪破坏遭遇绝产。

包括杨平川在内，记者走访的新营乡、火石寨乡、红耀乡的多个农户都表示，野猪的作息规律捉摸不定，行踪难以预测，他们几乎无法据此保护庄稼。

时任西吉县林业和草原局资源保护室主任的张荣向记者介绍，据不完全统计，仅2023年，全县野猪损害的庄稼面积超过1000亩，经济损失估计在200多万元；此外，野猪对保护区种植的幼苗也有一定损害。

“尤其是老百姓种的马铃薯，破坏得特别严重，有的老百姓一年要补种五六次，玉米也破坏得特别严重。”他补充道。

野猪对人的生命安全也造成直接威胁。

野猪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40-70公里。这种速度使得它在逃避天敌或追逐猎物时具有很大的优势。此外，它的体型也相当可观，较大的个体体重可达300公斤，甚至在某些地区可以达到500斤（约250公斤）。

野猪的奔跑速度和体型使其在野外具有强大的生存能力。它们的獠牙是主要的攻击武器，任何与野猪的碰撞都可能造成严重的伤害。

10月20日晚间，记者在红耀乡遇到一位村民，他说自己当天早些时候放羊时，有几只野猪直接冲过来，情急之下，他只能上树躲避，幸亏放羊的狗一直跟着，才撵走了野猪。

在西吉县发布招募捕猎队公告前后，全国多地亦有发生野猪伤人事件。

新营乡村民10月17日上午种地时见到野猪种群路过。

种群泛滥

野猪数量增长，与自身特性和环境改善都有关。野猪繁殖能力强，每胎可产7只左右猪崽。在西吉县，近年来林草覆盖率逐年提升，草原植被覆盖率达到90.6%，为野猪提供了栖息地。

在自然界，只有虎、豹、狼等顶级捕食者是它们的天敌，兰州大学生态学院教授赵序茅在《中国科学报》发布的文章中提到，“新增林地中有大量生态价值弱、生物多样性差的经济林和速生林…但它的捕食者往往适应能力较差，对栖息地和生物多样性的要求较高，因而难以在这些区域生存。”

高勇勇是西吉县金勇护农队的队长，在他的印象中，2000年以前，老家的山区都还是光秃秃的一片。“那个时候连只野兔子都见不到，啥都没有，”他说，“近几年来一下子，树也长高了，林子也长密了。”

西吉县金勇护农队队长高勇勇

得益于宁夏近二十年的生态治理工程，西吉县一改昔日黄土漫天的面貌。在1972年，它所属的西海固地区曾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世界上二十二个“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之一：晚清名臣左宗棠在奏折中称其为“苦瘠甲于天下”；电视剧《山海情》中“风吹石头跑，地上不长草，天上没只鸟”的场景，也是这里曾经的真实写照。

2003年5月，宁夏全境实施封山禁牧，再加上移民搬迁，该地生态环境得到保护，随之而来的是各种野生动物种群逐年扩大，其中最多的当属野猪。

据宁夏回族自治区野生动物保护处的调查，西吉全县约有2600头野猪，按照每公里两只野猪的标准，全县的野猪数量严重超载。

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县

事实上，野猪数量严重超载的情况不仅在西吉县。

据第二次全国陆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六盘山山地-宁夏地理单元常规调查、宁夏日常野猪致害调研估算等相关资料显示，宁夏西吉县、泾源县、隆德县、彭阳县、原州区、同心县、海原县7县区均有野猪分布，野猪种群数量为16000－24000头，平均1.42－3.14头/平方公里。

记者此次跟随的西吉县金勇护农队是一支当地的民间捕猎队，队长高勇勇从2022年开始就在当地参与护农工作。当时野猪尚属“三有”名录，捕猎野猪尚未合法化。

在2023年以前，因为种群遭到威胁，甚至在不少地方局部灭绝，野猪属于2000年国家林业局认定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以下简称“三有”名录）——这意味着，即使遇到野猪破坏庄稼、伤人等恶性事件，老百姓也只能选择驱赶，不能随意捕杀。

高勇勇说，此前接到老百姓的求助，自己只能带着三五条狗将野猪从地里赶出去，“也不能抓，没办法。”

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包括野猪在内的一些野生动物种群不断增长，觅食等活动范围扩大。2023年6月30日，在国家林草局调整的最新“三有”名录中，野猪被正式除名。

合法捕猎

据国家林草局2024年1月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野猪危害防控的建议”复文指出，野猪在我国28个省份有分布，数量200万头，已不存在生存威胁，且很多省份数量过高，其中致害省份达26个。

而引发热议的“赏金猎人”公告，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猎捕成本特别高、困难特别大，咱们全县这个猎捕队伍少、专业人员少。”张荣说。

高勇勇也表示，尽管猎捕一头野猪有2400元的补偿奖励，但猎捕队本身的投入相对高昂。

夜间搜寻野猪，需要有红外线热成像技术的无人机。

每支猎捕队至少要配备2至3台结合红外热成像技术的无人机，这样一台无人机成本售价至少3万元。“这个东西是我们花费资金最大的一项，就今年，我给老百姓驱赶（野猪）啥的就炸了三台飞机，损失11万多元。”他说。

此外，队伍的重要成员——猎犬，也是一大成本。

高勇勇的狗场有四十只猎犬。他表示，培养一只猎犬的成本在三四千到两三万不等。猎犬日常以肉食为主，维护狗场需要花费心力，而猎犬在抓捕过程中负伤、死亡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汪汪队立大功”，是高勇勇最常说的一句话。

高勇勇在狗场准备带猎犬出发捕猎。

猎犬需要佩戴盔甲，防御野猪带来的伤害。

今年上半年，他带队前往甘肃进行捕猎野猪的护农工作，一条养了五年的“头狗”和野猪搏斗后负伤，当场死亡。

“我那只狗特别听话，我们去的时候，它还在猪的身上咬着，我们把那个猪制服之后，它才躺倒。”

此后两个月，高勇勇都不愿意出队。他从小在家养狗，对狗有了感情。“其实我们也不想让狗干，除了狗再没办法干，护农这个工作就是狗效率最高，能解决实际问题。”他说。

捕猎野猪时，猎犬们的分工明确，队伍出动时，一般至少要带13至15条猎犬，无人机飞手通过红外相机显示的热源确定野猪的方位后，便会放出寻找野猪的猎犬——四五只嗅觉犬，当地人又叫“头狗”，负责找猪并发出信号；七八只“快狗”负责第一时间跟上被惊扰的野猪；随后，大型犬也即“拖狗”负责牵制，咬住野猪的耳朵或腿部。随即赶到的人才能给野猪致命一击。

10月23日凌晨4时许，在猎犬协助下，金勇护农队捕猎一头成年野猪。

“其实咱们护农这个工作，狗是最重要的。我们（人类）就是给狗帮忙的，”高勇勇说，“你让人去抓（野猪）的话，我估计100个人都抓不到一头。”

野猪有昼伏夜行的习性，但具体行踪难以预测。高勇勇和他的队员常常是傍晚出发，根据村民提供的线索边开车边飞无人机寻找野猪，常常要开几十公里的路，第二天天亮再返回。

“老百姓有时候晚上一两点都打电话，让我赶紧来，说野猪把玉米都祸害完了，”高勇勇解释道，“其实我们现在这个护农队的队员就跟野猪的生活习性都一样，它们开始活动、祸害庄稼，我们也跟着驱赶他们。”

10月20日深夜，高勇勇蹲在路边用无人机搜寻野猪。

猎捕野猪听来刺激，实则不易。

在记者跟随西吉县金勇护农队猎捕的七天内，无人机桨叶冻裂、大风将野猪气味吹散、野猪躲在荆棘密布的密次林中，猎犬难以靠近……复杂多变的地形和天气都会造成困难。在工作正式开始的第一晚猎捕头猪后，金勇护农队直到第六天才又成功捕猎了三头野猪。

截至11月6日，开展捕猎工作的六支队伍共捕猎野猪37头，距离原定捕猎300头的目标差距甚远。

生态平衡之困

“生态平衡，也是困扰我们多年的问题。”张荣坦言。

为防控野猪危害，一些地方在野猪活动频繁区域安装驱赶设备，修建防护岸坡、围栏围网等阻隔设施缓解野猪损毁农作物问题，还尝试推广相关保险，将野生动物致害纳入理赔范围。

通过猎捕的方式，进行种群调控、降低种群密度，是一种更直接的办法。

目前国内常用的猎捕野猪方式包括持枪猎捕、猎狗猎捕、笼捕、网捕、围栏诱捕等。这些方式各有利弊：持枪猎捕最有效，但涉及公共安全；猎狗猎捕成本较高，常导致狩猎队伍入不敷出；采用笼捕、网捕、围栏诱捕等方式风险较小，但猎捕效率较低。

近日，国家林草局回应社会关切，表示考虑到枪猎是目前最有效的猎捕手段，但涉及社会安全事宜，需严加监管，对此，国家林草局正与公安部协调，优化枪支弹药使用管理制度。但无论以何种方式，以人类为主导的猎捕行动都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张荣表示，目前的捕猎工作也在尝试和摸索的阶段，希望国家层面的专家可以为野猪泛滥提供建议和指导。

事实上，野猪泛滥背后，是缺乏顶级掠食者制约带来的生态失衡。尽管野猪种群快速繁衍，对人类的生产和生活造成了威胁，但在森林系统中，野猪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态功能。

兰州大学生态学院赵序茅曾指出，“在大山被积雪覆盖后，很多小型野生动物和鸟类都会跟在野猪的屁股后面，靠它拱出的坑取食、栖息。此外，野猪还有利于森林里种子的传播，在保护栖息地生物多样性方面起到重要作用。”

野猪泛滥之困，也是人与生态的平衡之困。

澎湃新闻记者 马小童 陈思众